马举作品蹚不过的马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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蹚不过的马家河(中篇小说)

作者:马举

腊月二十六一大早,老娘就催我回村上坟。我爹说:老子今年身体不好,叫这闹得一腊月没敢出门,村里我就不回了。你全权代表我。以后一年一年我老了,这就是你的营生了。养儿养孙为啥?不就是活着给接济口吃喝,死了给上个坟嘛……

上坟的东西老娘早准备好了,她做这营生趁手得很,落不下步数。三份儿,分别装在三个纸箱里,我查点了一下,有酥皮点心;有苹果;有香蕉;还有一小碗供菜,那供菜做的精致:坐底的粉块豆腐倭瓜全是过了油的,上头披着细纷纷绿油油的海带丝,海带丝上撒着几朵葱花儿,隔着保鲜膜都能闻到葱花、胡麻油的香。

那油纸包袱皮上以我爹的名义写着“父亲大人收”“母亲大人收”“二哥马二娃收”。里边的衣服也是有单有棉,内衣外裤长袍短褂一应俱全,还有一沓一沓冥国银行发行的亿万大钞。

说实话,我对我奶奶的印象已经模糊了,我爷走时我十来岁,已经记事了。临死前,我爷难活不过,一口气眼看要断却断不了。倒过气,一双眼盯着我说:能死了,能死了,俺娃能扛动“引魂幡”了。你给爷脚后跟硬硬的,你给爷得得劲劲地扛起那引魂幡,我们那里人死了上街转街做法事,孙子扛着纸扎的引魂幡紧跟在道士身后。要是没有孙子,村里看吹打的人会撇嘴:哎呀呀,啥也好,就缺个扛引魂幡的!那死人没面子,活人脸上也吃架不住。我爷人高马大,手巴掌也大,他亲我亲得厉害,动不动就把我放在手掌上举高高打能能。还给我取下个“小马驹儿”的小名儿,后来念书时,我二大爷马二娃给我把那个驹字改成了举人的举。

哎,这人啊,不能长命百岁,就想着通过栽根立后来延续这点血脉。人人说栽树瞎地,养儿撩气,可没个儿女,孤独寡相,有啥意思呢?就拿这上坟来说,祭奠的是死人,实际也是提醒着自己,从哪里来,最终到哪里去。

从城里出发,开车一个多小时就瞭见村前的那条河,过河,进村,上村背后的那道梁。在爷爷奶奶的坟上摆下供品,我说:“爷爷奶奶,过年呀,给你们送年货来了。山高林密,不敢烧纸上香,衣服钱垛子收揽上,该花就花,该穿穿上……按照我大的惯例,我在坟垣四周扑撒些点心,以安抚那些泼神烂鬼。”

跪完爷爷奶奶后,我来到了二大爷坟前。想到去年这会儿,我还和他喝了顿酒,这会儿却埋在这土圪蛋底下了。二大爷这辈子可真窝囊,我塌崖似的给二大爷跪下,心口紧焐焐地难活。

去年是腊月二十八回的村。我们村叫马家河,一村大多姓马。这些年来,村里搬的共剩下十几个老人,要是后山下来一群狼,还不够一顿吃的!二大爷看好我,多少年的惯例,年根下不论多忙,不论迟早,是一定要回来眊他的。我知道,过了二十三,他就一天天等我回来呢。

那天刚进院,就听见二大爷在家里和谁说话,我没敢贸然进去——

“看我乌玉音亲的,乖的,多会儿也是圪虎虎在我怀里窝着,看那身上绵乎乎的,看那脸盘盘粉突突的,糯米牙齐生生的,小嘴嘴一噘一朵花……”

唉呀妈呀,好个我的二大爷,多会儿把人家乌玉音给勾拉回来了。人家那炮筒脾气的老汉死了吗?娃们同意不?真是越老越没调了。那乌玉音我见过,老眉噶扎的,脸皱成一团烂搌布了,还粉突突的!一嘴假牙,嘴张得大些,牙就掉下来了,老人一圪抿又不动声色地合上去了。哪是齐生生的!那嘴咋噘能噘成一朵花?即便噘起来,那该是一朵咋样的花呀!这老人老汉们原来灰起来比年轻人还在上。

“你看,你看!海桃子,我又说你呀,数你霸道哩,还是那没足没够瞎招搭……再不要去人家三老汉家了,再去我楔断你的腿,咱家是没吃的还是没喝的,你上人家家里托嘴?三老汉啥人你不知道?叫人家把我骂得多难听。我还是我呢!跟上你少脸没皮的,你要怀上了,生下娃娃我不给你养活,我给你扔到沟湾里……”

哎呀妈唉,看这样子还都在,这是一搭搭过呀!也不怕人家海桃那两儿寻来,人家海桃和谁生娃娃有你啥相干,用你养?三老汉人家骂的你个初一还是十五?再说那三老汉和海桃子都多大岁数了,还能生出个娃来?说你老糊涂吧,还咸吃萝卜淡操心,自个连自个儿也招架不了啦,还尽贪那花红!

我又气又失笑,好奇着想看看这些老家伙们能做个啥。看来这村里留下的这些老家伙们也红火呢,还捣鼓得挺热闹。

“焕如,你是我嫂嫂,咱俩做下个啥你也是我嫂嫂。我十来岁上就吃过你的奶,你也就那两肉葫芦儿长的喜人……你啥我不知道,你和我妈,一样样的灰相,当自个儿异样(厉害,强硬)哩?嗨!?眉杏眼,异样不过个没人尿,装死卖活吓唬人。嗨,终究把自个儿闹住了……”

呀,我焕如大娘早就上吊死了,二大爷这是圪塔(胡说)的啥?我一寻思,这才听出二大爷是一个人在说话!多半年没见,这老汉莫不是神经了?

推开堂屋门,在黑洞洞的堂屋里适应了一下眼睛,才敢下脚。箩头、筛子、扫把、电动车、横七竖八躺下一地。我高抬腿岔过这些障碍物,进到家里,哪有乌玉音,哪有海桃子、哪有焕如哩!灰老汉一个人正平塌塌躺在被窝里,只露一个头,白头发乱糟糟地翻翘着,被窝外卧着两只猫,大概就是海桃和焕如,因为乌玉音乖,乖乎乎儿在他怀里窝着呢。

听见有人进来,二大爷从被窝里钻出来,坐了起来,我看见他光脊梁连个背心都没穿,肋骨一条一条的活像两块弯着的搓衣板儿。“乌玉音”大概窝蜷烦躁了,趁机“嗖”地一下钻出了被窝筒,跳到了地上。

二大爷家里冷,他就在被窝筒里钻着,起来也没个做的,人家们那些老伙伴都上孩们家过年,村里就剩他和三老汉了,三老汉和他说不到一搭搭,见面就抬杠,撩气窝火的。冬天天短,吃两顿饭,快晌午吃一顿,半后晌吃一顿,人狗猫一锅饭。

我说:“家冷的您不懂得烧上,还是啥也舍不得?”

“热着哩,”二大爷撩开盖窝让我摸,“你看,两张电褥子,铺一张,盖一张!”

“亏您能想出这点点来,就不怕失火?再说那电褥子上下烤上还能不上火?”我一看二大爷的嘴角,圪堆堆的疮儿摞疮儿,黄的红的痂子不用噘也像开了花儿。

说话中间,二大爷起来了,把铺盖顺炕一卷,张罗着下地给我烧水。水瓮四周冻实了,敲开中间的冰凌茬子,舀一瓢水倒在电水壶里。烧上水,掏了灶子和炉子里的灰,又到西正窑抱回胡麻柴和劈好的木柴棒子,又攒进来一箩筐炭,碗大的碳块子对着磕打,把碳块子磕打成了鸡蛋大的坷垃子。这中间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像拉风箱一样,喉咙里发出“吱儿吱儿”的怪声音。

不知道几天没烧火,胡麻柴塞进冷灶里,先是倒冒了一阵子烟,家里烟篷雾罩的。二大爷咳嗽的一阵比一阵厉害,喉咙里“嘿儿嘿儿”咳不上来咽不下去,那么大的个子抽扯成了一团。我拿起纸片子赶紧煽火,好不容易把烟引进了炕洞,因为冷灶,“嗵嗵”连着打了两“枪”,火才“轰轰轰”地着起来。

“你和秀儿从小就好耍火,秀儿的刘海儿叫火燎得秃悻悻的,显出个光崩颅儿来。”

哎,这灰老汉是又想秀儿了!秀儿要是还活着,他也不至于恓惶到这般地步……

我和秀儿从小一起耍大,我大三天,秀儿不服气叫我哥,非得在哥前加个小,小就小吧,小也是哥。小时候就要在一搭搭,骑洋车、胡麻柴扎圪墩,圪墩儿上安个木棍棍,就是个洋车,我前头骑着,秀儿坐在后头。她说要进城,我就往东骑;她说去供销社,我就往西骑。小时候,我可听秀儿的话了,秀儿好哭,一不依心就哭,我怕秀儿哭,她一哭我心上就麻烦。再要是叫我妈知道了,肯定拿笤帚疙瘩修涮我一顿。我妈老吓唬我:“头灰悻悻哩,欺捣秀儿小心我剥了你那皮!”事实上,我不欺负秀儿,倒是秀儿老欺负我。和她在炕上耍“骑马马”,说好她骑我一会儿,我骑她一会儿,秀儿就好玩骑马马,结果我却一直当马马,驮着她绕炕转,她夹着我的腰,拍着我的背“驾——驾——驾”地赶着,我越跑越快。她揪我左耳朵,我左拐;揪右耳朵我就得右拐;秀儿喊“嘚儿,嘚儿”我就赶紧停住。秀儿骑上马可高兴了,一高兴就小哥小哥地叫我,叫得可亲了。稀罕不过秀儿能让我骑一回,却也不好好走,猛地一趴,就把我闪到炕上,我们俩就一起叽叽咯咯地傻笑。我和秀儿耍过家家,她当妈妈我当大大,半砖头当娃娃,我们一起过家家做饭饭,烂瓷片子当碗碟,树叶叶是饭菜,花瓣瓣当肉食,耍的可起劲了,跟真的似的。

我们一般都在我二大爷家耍,不敢回我们家,我妈爱收拾家,啥有啥的放处,二大爷不让秀儿上我家,怕玩得没深浅给祸害下。我从小就猴性,一下也坐不住,不作害点啥就手脚痒痒。耍的害下我妈不是叨叨地念诵,就是噪噪地骂撅,有时害大发了,她顺手抄起个啥就在我屁股上敲打几下,要是我跑得快,她逮不住我,就扯着嗓子恶狠狠地喊:“哎,你个灰货,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给你攒着!”只要不当下算账,我不怕她攒着,爱攒攒着,攒多了也是个忘。我一做啥就往二大爷家跑,跑过去躲起来就安全了。二大爷笑圪眯眯地说:“又做下啥没的了?二大爷把你扣在大瓮里,管保你妈你大寻不见,吓唬吓唬那狗的,看谁再敢打俺娃!”有时候我们耍得眼看天黑了还不想回家,我就在二大爷家睡了。那时候人穷,少铺没盖,一张狗皮褥子横铺着,爷儿三个盖一张被子。二大爷一边搂一个,隔着二大爷,我和秀儿探过手你打我一下,我抓你一把,她哭我笑地闹腾。我小时候梦见尿急,往院子跑,紧跑慢跑地就尿了床。二大爷常说:“等你狗的长大,得赔我一张狗皮褥子”。我满口应承等我长大了,给他两张狗皮褥子,两床金花锻,他一套,秀儿一套。

对金花缎被窝的了解起源于看村里人娶媳妇儿。娶回的新媳妇,就坐在金花缎被窝上,那被窝虚腾腾,绵乎乎的,一圈儿雪白的里子缅出来,映着红底子金黄色的团花,日头底下忽闪忽闪的真是好看的厉害。那时候,村里一娶媳妇儿,全村人都去看,真是红火!乞丐讨吃的来说喜,举个空酒瓶,瓶子插一毛钱,从大门口念到喜房窗根底,说喜的话多是那种很顺口的四六句子,我小时候就爱学说“喜人”:“金针烩菜,蟒袍玉带”、“旺火垒了三尺三,辈辈下来做高官”......当时记下的真不少,被爹狠狠打了一顿,再不敢了,也被打得全丢了。要是我爹不打我,我把记下来的再加点自己编写的,七攒八凑又能出一本书。“说喜人”是边走边说,正好走到喜房就说完了,最后来一句“东家叩喜哇”,主家接了酒瓶子,给装一瓶酒,返几毛钱。那说喜的就端了盘子在办事宴的人家院里吃粉菜吃油糕。大人们看娶媳妇儿是看人家娶媳妇儿的礼节,看人家的气派,看娘家门上的赔奉,看娶亲送亲的娘舅,我们小娃们主要是抢喜糖。

喜车回来,小姑子端着“添胭粉”的红盘盘,主家婆婆打扮起来,笑嘻嘻地迎接新媳妇儿下轿,那盘盘里有面捏的滑鱼吉兔,一条红线拴着,还有下轿钱和花花绿绿的糖蛋蛋。新媳妇儿下轿前,婆婆得给下轿钱,还要剥一个糖蛋蛋喂到新媳妇儿嘴里。接着那婆婆就冲在场围观的人撒糖果,人们挤成一疙瘩在地上哄抢,小孩们眼尖手快,身子也灵活,挤夯着从大人们的腿隙间捡抢。大气的人家撒好几把,小气的人家也要意思意思。也有为逗笑头的,抓在手里一大把空扬几下,忽悠得人们跌马趴。也有小气的或者贫寒的人家用糖纸包着大豆荚和到糖果里头扬出去。有一回,我和秀儿抢喜糖,尽抢些包着糖纸的大豆,我们就骂那家人是“二分钱买个羊蹄子——唆脚板货”!秀儿把自己的一块糖吐到手心里,说小哥你吃吧,我不爱吃糖。我吃了她手心里的那颗糖,连粘过糖的手心都舔了。

二大爷有三件宝,烟锅烟袋挖耳勺,羊皮烟袋,也叫烟插插,两个内兜,一个装兰花,一个装水烟,兜子上还各有一个小翻盖,缀着个暗扣。吃兰花就打开装兰花的兜吃水烟就打开装水烟的兜,吃完再按盖住,不混淆,不篡味。背面还有两个小插子,分别装着烟枪和纸媒火柴。二大爷的烟锅是不让秀儿耍的,说是女孩们一动,那羊腿骨烟枪就开裂了,颜色也暗了。没想到女孩们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一点,到现在还影响着我,对女人们心存敬畏,感觉她们潜在的威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了。

二大爷张罗着给我炒羊肉。我和秀顶爱吃二大爷的小炒羊肉了,快刀切得不薄不厚,先煮后炒,小火逼出油来,出锅前烹上葱蒜、花椒面、干姜面、酱油、醋,刺啦刺啦翻搅几下,能香塌脑仁。二大爷会做羊肉,可不会杀羊,他下不了手,杀羊是我本家满仓叔的事情。满仓长得一脸坏人相,像电影里的汉奸,两半半分头,脸上疙疙瘩瘩,鼻头红滋滋,尤其是喝上二两酒,更是红得厉害,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草莓,脸上的坑里不知道是汪着油还是汗。别看满仓这副德行,人家满仓好妻命,他女人海桃急急蹦蹦可活套了,打里照外真是一把好手。

二大爷好喝两口,好酒就认得二十年汾,每年回村我都给他拿两瓶,他逢人就夸谝。夸谝的人们都烦了,尤其是那个刘门家的三老汉,不等我二大爷张嘴,就抢先说:小马驹又给你拿回二十年汾了?我二大爷说那自然是!三老汉说:“要是有个这样的儿子,那烧酒还能喝完?自个儿没那命嘛!”这挨砍刀的三老汉,瞅准了就捅一下老汉的痛处。

秀儿其实是二大爷抱养的闺女。老汉从来不瞒不藏。也瞒不住。他一辈子没娶过女人,谁给生闺女!从我懂事起二大爷就说:“小马驹儿,二大爷把秀儿给你呀,给你当媳妇儿呀。”我说能,等我长大,开上汽车来娶秀儿,搬上她绕村转一圈儿再回家。那时候我只有六岁啥也不懂,秀儿也只傻乎乎地笑,一笑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虎牙。村里人也好耍逗我说:小马驹儿长大娶谁呀?我得劲极了,脆生生地说:娶秀儿呀!

那天中午,喝完酒,我给二大爷理发,有钱没钱剃头过年,这颗过年的头我给理了十来年。边理发边和二大爷呱嗒。

“才刚七十几,这会儿人寿大,活个八十多,你还十好几年,

不行众人给你踅摸地找个老娘娘(老伴)哇,一个人孤溜寡少的。”

“二大爷一辈叫女人害苦了,死呀死呀,要那挨刀哩!”

“咋是人家女人们害了你?那女人们哪个是你的女人,名不正言不顺嘛……”

我给二大爷理了发,刮了胡子,老汉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几岁,加上晌午喝的酒,二大爷脸色红润,气色很好。

“你娃娃信命不?二大爷是越来越相信命了。命是啥,命就是一位神神,你看不见他,他捉弄着你,心强强不过命,你跑不掉,饶不下,这辈子逢啥人,遇啥事,都是命里注定。别看你现在不信,那是你还小着哩,等你有一天被命整戳草了,你就信了,你这辈子也快完?了!

“我觉得我不行了,你今儿回来就当是咱爷俩把年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大爷这年没少过,也是过够了。我和你说,你听着,记着,二大爷这辈子,窝囊,不说它了。我死了,你主持着把我打发了,金锁儿爱回不回,你通知他们一声,话到了就行。我存着两万块钱,你打发我全花了,一个人合计好。我知道你这娃手把大,花钱没个尺寸,亏下了也是你的事情。你娃仁义,二大爷没看走眼,这世界上,二大爷就数亲你和秀儿……秀娃儿也是那苦命人,一落地就被大人扔到野地里……又遭逢下我这号讨吃当家人,把娃害苦了。俺娃要是活着,不管好赖,肯定也是孩大娃小红火热闹的人家……俺娃从小打理照外会过光景……俺娃爱财,眼看窑塌呀,非要进去拿那些破瓢烂罐,二大爷就大意了……早知道我就一把拉住她了。

老汉说着说着哭了。

哭了一阵,红着眼睛说:“那金锁儿是个没良心货,咱姓马的欠他姓吴的,你四爷给他大娶媳妇儿,我给他娶媳妇儿,良心狗吃了。二大爷给你写个东西,我死了,我怕他寻你的不是,到时候胡闹起来你也有个凭证。那个赖货,得操心他哩……

我说,你这老汉不知道瞎说啥,身体好着哩,好好活,得把自个儿当回事情哩,该吃吃,该花花,给谁也没好。我有心说,今年夏天我回村你还和海桃在炕上包饺子哩,闹得我走也不是,进也不是。我热憨憨在大门口给你站岗放哨,那三老汉鬼精的,路过来路过去,问我咋不进家,是不是“满瓤瓤”回来了。说完还一挤一挤冲我眨眼睛。海桃外号叫个满瓤瓤,那时候村里有个串话:海桃子,满瓤瓤,身首不大好娘娘!我们小娃们不懂啥意思,拾住了就瞎念诵。海桃听见了也不恼,笑嘻嘻地说:蛋大个东西,知道啥叫满瓤瓤?

人家海桃要走,二大爷还殷勤地把我买给他的牛奶给人家提了一箱子,我的牛奶烟酒再好,也顶不了海桃的满瓤瓤。

二大爷说:“你别哄我高兴了,我自个儿的情况心里镜明,就是个这。我最近老梦那两个死人哩。你四爷眼泪汪汪地说,二娃,咱家你妈一直当家,爹没本事,遮苫不了你,把我娃害苦了。你四奶,还是脸黑败败的,还那么异样……就是噪噪噪骂人。金锁儿他妈,坟盘上的蘑菇,天生鬼塔塔,就是听你四奶的点拨……”

四爷是二大爷的爹,四奶是二大爷的妈,金锁儿妈叫焕如,就是我二大爷的夹山嫂嫂,四奶是带着金锁儿爹富栓嫁给我四爷的,在嫁我四爷的时候已经“妨”死过两个男人了。

我四爷出生在旧社会,家里穷的没有根椽片瓦,十二三岁给人家拦牛放羊,饥一顿饱一顿竟然长得人高马大,因为能吃,人们给取绰号“四大肚”。我四爷有多能吃呢,据说年轻时候和人打赌,一顿吃过二升黍子面的糕,我四奶搅一升莜面拿糕,调盐水的工夫,四爷就把热拿糕吃下一多半,四奶说也不蘸些调和就甜吃了?我四爷便说:狼等调和早饿死了!四爷吃饭好像不嚼,烧喉咙烫嗓子地一骨碌就咽了。这都是传说,四爷死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精哩。关于四爷的死,传说得很玄乎,听得人头皮发麻。说四爷死时,不放心我二大爷,生魂不散,可是作怪痛了。好好放着的锅盖无缘无故就轱辘轱辘转开了,急火大气,一晌午就是蒸不熟黄糕,最后让阴阳先生给念叨了两句才安抚住。还有一件事更是离奇,一个在白事宴上帮忙的人,吃饭中间,站起来端起一缸子酒说:我四大肚今天敬大家一杯,为打发我,你们辛苦了!然后,这个平时不喝一滴酒的人把一缸子酒干掉了。他说话的声音活脱脱的就是我四爷的声音;喝酒时大手一摆,活脱脱就是我四爷的做派;说完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人们把他扶到大门外,摔了一跤,那人一骨碌起来,问人们咋回事。之后好几年,家里还动不动有响动,秀儿四五岁时老说看见草房里有个老汉,完后就嚎个没完。

四爷是三十四五娶得四奶。那时我四爷赶高脚,用骡马驮炭、驮莜麦,到雁北各地卖,卖完再驮些盐碱之类的回来转山卖。那时候交通不便,一天走不了多远就黑了,赶高脚的人要住店打尖,常年在路上跑,四路七县见得世面多,认的人也多。四奶就是四爷在路上“拾”下的。那时四奶带着金锁儿的爹给车马店烧火帮灶,一来二往惯熟了,四奶知道四爷没娶过女人,没牵没拽,人也长得身高树大,就动了心思。但四爷的穷还是让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嫁汉嫁汉为个穿衣吃饭,况且还有富栓这个带犊儿,用不了几年还得娶媳妇儿,胎面面(长相)好看又不能当吃当穿,关键是得给富栓考虑哩。让四奶下定决心跟四爷是一天早上,四爷呼一下把一垛子炭压到了骡背上,四奶垂着两只水淋淋的手,惊的半天合不拢嘴。

这之后的某一天,四爷赶高脚回来,骡垛子上架着四奶和富栓,村里人说笑:时也来,运也转,四大肚娶回个大脚板!四奶两只大脚撇在马肚子两边,荡荡悠悠。村里女人们看西洋镜一样一边嘁嘁喳喳咬耳朵,一边鬼鬼溜溜圪眨眼。四奶脸黑败败,眼睛凶巴巴的,她扫一眼马家河日阳湾湾晒暖暖的男女老少,腰板挺得更直了,两只脚荡得更欢了。

四奶带的儿子叫富栓,姓吴,到我四爷家时已经十来岁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加上前家儿子吃后继父不心疼,家里的日子可想而知。四奶人鬼精,不给四爷生娃娃,她得考验老汉的人品,怕有了亲生的会嫌弃这个带犊儿。我四爷也不着急,对富栓就像亲生的,好吃好喝紧着富栓,好穿好戴紧着富栓,富栓做下啥也不说二二三三。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血,管的对了不对了说不清,叫人家妈教育,没不是。再者说,我那脸黑败败的四奶据说可厉害了,做营生一把好手,打起架来怂气些的男人一对一根本打不过她。大概是看我四爷实在,四奶才给我四爷怀了个娃娃,就是后来我的二大爷。二大爷是何其幸运的一个,但伴随这幸运的却又是何其不幸的一生啊?

关于四奶,好多事情都是二大爷给我讲说的。说有一年过年,富栓欠了人家赌债,不敢回家,躲出去了,四奶和媳妇儿焕如在家捏下两盘子饺子,要账的坐下一炕,有的说不还钱就挖粮食;有的说就在他们家过年,那些要账的鞋也不脱,在炕上横躺竖卧,十几杆烟枪熏狐一般,把个家抽得蓝烟雾罩,嘁嘁咳咳想往哪唾往哪唾,窗台上、炕沿上磕打的尽是烟灰。我四奶不动声色,该做啥做啥,那些人她权当没看见。收拾停当年夜饭,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四奶拄着一柄扫帚,冲炕上喊一嗓子:你们吓唬也吓唬了,胡害也胡害了,估计咋呀?

“咋呀,你说咋呀,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说咋呀?”要饥荒的无赖反问。

“欠你们钱的是吴富栓,你在我家里作害是啥道理?再说你们把吴富栓逼得失踪了,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我还没跟你们要儿哩!”我四奶说,“你们是好走呀歹走呀?莫非还等我上香烧纸哩!”

那些人没好气说:“你这老人说得倒是轻巧,好走咋走,歹走咋走,你老人给个说法!”

没等这伙人反应过来,我四奶挥舞着大扫把就是个顺炕扫,她扫得很猛,夹打带扫,风卷残云。一边扫,一边吆喝:“焕如,给我把咱那把铁禾杈拿出来,扎死那狗们我顶命,咱娘儿们已然是没活头了!”没等焕如拿来禾杈,炕上的人连骨碌带爬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了。

晚上煽旺火的时候,富栓回来了,四奶一句关于无赖来家要账

的事情都没说,她让富栓换上新衣裳,从里到外一水水的新。她在旺火前烤馍馍,接上旺火炭煮饺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三年困难时期,四爷为了家里老小有口吃的,家里的莜面糊糊稠点儿,每年春天走口外,秋收后回来,一走大半年。我四爷是个好受苦人,种地锄田扬场耕地都扛大头,人们都愿意雇他做营生。富栓不务正业,是方圆附近有名的大痞子无赖,焕如管不了富栓,也指望不上富栓,全凭婆婆遮苫。就这样,四奶就成了这个家的实际当家人。

四爷知道,富栓是指望不上了,就栽培我二大爷好好念书,二大爷也争气,书念得不赖。可我四奶就不一样,她是指望我二大爷长大后能给家里往回刨闹点吃喝,帮伴着她和焕如一起把金锁儿养活大。初中毕业,二大爷考上了高中,要到县城里念书,四奶死活不供,她说“念书念书,越念越输!”“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穷人孩子早当家”,再念人就废了。在这一点上,我四爷四大肚老汉说啥也不能依这个大脚老娘娘(老婆),不和她讲道理,也讲不清,但主意是拿成了铁钵钵,这是一件关乎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前途命运的大事,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妥协让步的。这老人厉害是厉害,但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就拿富栓来说,人之初,性本善,那个样子,很大程度上与她的宠溺有关,总认为富栓从小没了老子,怕富栓受欺负。富栓和娃们打架,本来是小小的事情,转身就能和好,她偏偏要插出来和人家理论没完,仗着她的威风,富栓也一天天欺大压小不省心,娃们都躲着,没人和他耍,他也扫兴的厉害,就和比他大的孩们甚至是往大人堆里扎,学下了耍钱。

四爷一辈子就做主了一件事。那年,我们全乡统共才考住二个高中生,其中一个就是我二大爷。四爷高兴的不得了,逢人就说:“我二娃考住了,我二娃考住了!”

从小山村到县城,走进县城最高最好的学府,

二大爷的眼前豁然开朗,一切都是那么明亮,那么新鲜,教室敞亮,校园整洁,老师、学生、校工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和他们村的人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操场上,有男孩子跑步,身姿矫健;女孩子们坐在树荫下抵头合看一本书,看到某处,还抬头交换一下眼神,微微一笑。那时候马二娃这个山娃娃和学校环境明显不协调,笨拙的“踢倒山”鞋,肥大的黑袄蓝甩裆裤子,连发型都是滑稽的铁匙头。我四爷送下我二大爷,把行李放到宿舍,安顿住下。二大爷那时候已经十六七了,但山娃娃从小多见石头少见人,还是腼腆得很。四爷要走了,二大爷恋恋不舍地跟出来,硬要送他爹出大门口。分别时候,四爷说:“二娃,给爹好好念书!”我二大爷点点头,望着他爹满头的白发说:“爹,你也老了,少受些儿,注意点身体。”四爷说:“娃儿放心,爹自个儿有分寸。你要好好念书,这世界上,只有念下的书别人掏不走,你念到哪爹供到哪。爹还要给你攒钱娶媳妇儿,这担担重。你只管好好念你的书,你哥不成器,不是咱马家人,给他娶过媳妇儿按理说完成了任务,但你妈护犊,儿子,孙子、媳妇儿都养活着,能说个啥?爹就指望你争气,咱家就那样,闲心你别操,操也没用。古人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念书要一心一意。有我在,误不住你念书花销,秋忙完,爹就下大同砖瓦厂受呀。刨闹上,我娃就不受制。”四爷一番话把我二大爷说得心里暖烘烘的,眼里起了一层水雾,背转身赶紧擦了一把。目送我四爷的身影,二大爷心里升腾起一股很强大的劲儿,那股劲儿顶着他,恨不得把所有以前没有学过的知识都装到脑子里。

如果顺着这个轨迹发展,二大爷一定会考上一个当时人们看来很吃香的大学,走上人生的金光大道,然而,老天爷捉弄人没深浅,我二大爷的人生却总是在关键节点出岔子。

那年深秋的一天,我本家的一个叔叔来学校找我二大爷,说是家里出事了。二大爷一路上着急地打问到底怎么了,这个叔叔憋着两眼泪,就是不说话。我二大爷猜想是不是他妈出了事,他妈豪强霸道惯了,是不是和村人打架出事了;是不是他哥富栓怎么了,富栓一天天招是惹非不省心;或许就是嫂嫂焕如,一天天寻死上吊吓唬人,全凭他妈给软硬兼施地往住拿闹。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出事的是他爹四大肚老汉。

临到村口,这个叔叔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他说:“二哥,我四大爷没了!”

回到家,天已擦黑,我四爷已经躺在门板上,二大爷扑在他爹身上哭开了:爹啊,你咋了这是,你咋不管我了?爹啊,你咋难活哩?你咋疼哩?你咋走的这么着急?爹啊,爹啊!

四爷是在大同砖厂出的事,砖窑塌方埋住的,刨挖出来已经没气了。我们那里的风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回家的。四爷躺在门板上,大门外临时搭起一个棚子,二大爷就守着棚子跪在他爹身边,半夜里忽然刮起大风,把棚子刮倒,苫面纸刮飞了,一道闪电照着四爷惨白的脸,炸雷一个接着一个。紧接着,那雨像从天上往下倒一般浇下来。二大爷背起四爷就要回家,四奶死活不让,她说,死的已经死了,回家,主活人不吉利。秋天的暴风雨里,任我二大爷趴在门边哭诉,手指头肚在门框上磨出血,我四奶也没开门。二大爷只好把他爹背进了草房里,那一夜,我二大爷哭得嗓子都哑了,之后打发四爷的几天里二大爷一声都哭不出来了。当我四爷的墓门掩上的时候,我二大爷一下子晕了过去。

我那个脸黑败败的四奶,应验了民间迷信所说的铁扫帚,命硬妨三夫,四爷偏偏不信这个邪,最终也被克死了。这位打发了三个男人的老女人,在处理自己男人的后事时,指挥若定头头是道,再一次显出了马家河村女人们所没有的那种雄才大略。因为我四爷是工伤,砖厂有一笔抚恤金。在抚恤金的分配上,她首先想到那个不成气候的富栓。打发四爷的时候,富栓始终以长子的身份出现,有意思的是,姓了三十几年吴的富栓,改姓了马,以马富栓的名字被写在了马家的“遇事簿(家族名册)”上。我四奶对着马家的几位有声望的老辈人说:老四走了,撂下我们娘儿们,以后还得咱马家人照护着。四爷的棺材还在堂屋里停着,看我四爷这个死人的面子,大家都满口应承:那是那是,一定照护着!别看我四奶平时不为人,说话做事占地方,但关键时候是能软下来,几句话说得软融融的。我四爷的抚恤金说好的二一添作五,富栓和我二大爷一人一半。但我二大爷的那份儿钱在我四奶手里攥着。富栓的逼命饥荒来了,还得拿钱救命。眼看家里是荞麦皮榨油榨干也没啥了,富栓就失踪了。

四奶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供我二大爷念书了,她看好的可是她这个儿子的身架子,在农业社拉练上几年,又是一个能受得了三人之苦的“四大肚”!四奶总认为自己盘算得很周到。她哭着闹着,把我二大爷从学校叫了回来。她说:“二啊,咱家不比别人家,你大死了,你哥也没影儿了,你说我和你嫂嫂咋活,少吃没喝,你嫂嫂一走,再把金锁儿带走,那不是活活儿把妈的心肝摘了!二啊,你也成人了,妈不指望你指望谁?”

二大爷忍痛离开学校,离开了宽敞明亮的大教室,离开了看好他的老师和同学。在学校的光荣榜上,那个好听的官名马大庆永远消失了,彻彻底底成了马家河村的马二娃。

他背着那卷烂铺盖,一步步艰难地离开了学校。走一路,哭了一路。在村口我四爷的坟上,扑倒身子,哭得几次背过气去。缓过来后,把眼泪擦干,平静地回到了家里。

回村后,我二大爷一个人住在一间小西房里,丧父之痛,加上失学,心灰意冷。点着一盏小煤油灯看他从学校拿回来的书,我四奶就骂他,嫌他费煤油,说世界上四大没用就是“锁子铁豁关针,茅厕档子毕业生”。这毕业生指的就是我二大爷。实际上我二大爷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即便不再升学,那时候的高中生也已经是了不起的高级知识分子了。二大爷的那些同学后来都参加了工作,最次的退休前也是正科级待遇。而他却被这个独裁的大脚板娘害苦了,中断学业只是开启了她害人模式的第一步!当然,我四奶的出发点是好的,她甚至是想要得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双赢,甚至多赢。实际上,依她老人的见识和能力,只能是把事情往黄里搅,临死的时候,她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咽气前拉着我二大爷的手说:二啊,妈把你害苦了!

富栓失踪的那些年,我二大爷已经锻炼成一个很不错的庄户人,四奶打量着这个儿子,越来越有我四爷四大肚的样子了。四奶的心又跌到肚里了,自己老来老去有靠了。想到富栓这几年一去无影踪,书没书,信没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是叫人心焦。那焕如一着急就扔下娃娃住娘家,四奶就不放心。有一天,焕如说:他奶,您看着点金锁儿,我爹病了,我给去眊眊。我四奶寻思,你爹病,你又不是个赤脚医生,你去能顶个啥事?我看是你病了,你是身上得了痒痒病,你是有挠的人了!四奶心里恨得圪忿忿的牙咬得圪崩圪崩的,嘴上却答应着,好言好语地说,焕如,你放心眊去哇,金锁儿有我和他二叔哩。你心宽宽儿住上几天,好好伺候着,等他姥爷好利索再回来。

四奶虽然厉害,异样,那是对外人,对焕如是很好的。她把焕如当女儿一般看待,甚至比女儿还亲热,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自己没有女儿,她是真稀罕焕如。我四奶做啥也盘算地长远,她想着和焕如婆媳一场,交往下了情分,自己老来老去,洗洗涮涮还得指望焕如。富栓不成气候,四奶对焕如好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要用自己的心暖着焕如,要让焕如生不出其他的心来,她要用情用理圐圙住焕如,她还要用真金白银拴绊住焕如。焕如从十八岁上嫁给富栓,是婆婆一手调教出来的,对这个婆婆是既怕又敬还有几分依赖,她觉得没主意的时候,婆婆一出现,一说话,不管多大的事情,不管遇到啥情况,自己立马就硬气了。日久天长,焕如的做派也有了婆婆的样子,也厉害起来了,说话强杈鼓捣的,那脸是说变就变,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地吓唬人。焕如这一套蛮不讲理的劲儿有时还真是能把人镇住。有年秋后队里起山药,临黑收工前队长要检查,要搜身。那时候人们吃不饱,收不收肥一秋,全凭从野地里往回偷摸。起山药时,女人们就在裤腿里,主腰子(主腰子类似于背心)里装几个山药,黑夜回家煮着吃。一般情况下,队长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知那天队长抽得哪股筋,非要搜身,而且是要搜女人们的身。那些被焐热的山药都被队长搜了出来,倒回集体的老堆上了。轮到搜焕如,焕如就不往起站,队长说:富栓家,你站起来。焕如说我裤裆扯了,遮不住,不能站,你闪开些。队长说你自己掏出来,要不我就下手掏呀。焕如呼一下站起来,三扒两下把下身脱得精光,她抓起裤衩就抽队长,队长一边骂焕如不要X脸一边跑,队长跑的深一脚浅一脚,差点被山药蔓子绊倒。我们这里说被女人拿裤衩和鞋打,就没了运气,女人在体力上不及男人,关键时候,裤衩就成了一件制胜的法器。其实那天焕如的山药是装在肚子里,那几个山药光不溜溜的,焕如贴肚皮装着,已经焐热乎了,她咋也舍不得叫队长收去,就想了那么一个点子。从那以后,队长看见焕如就躲,村里人说看人家,娶媳妇儿搭(像)婆婆,两扇门儿一合合!说归说,那年代,马家河村敢抽队长的人还不多,富栓媳妇焕如和四大肚老人就是其中之二。

富栓刮野鬼一年不着几回家,焕如年轻轻守活寡,夜长盼盼的真是熬煎得厉害。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不是嫁给富栓,而是嫁给了这个大脚板婆婆。我四奶嘴上很会疼焕如,说起焕如来多会儿也是亲得甜滋滋的,多会儿也是俺娃长俺娃短的。四奶和焕如交过底,说自己手里黄货(金)白货(银)都有,是自己的第一个老汉留下的,旧社会那老汉活着时是土匪,在雁门关和杀虎口一带拦截南路做买卖的人,劫过正经东西,私自扣下了埋在了驴槽底下。后来老汉被土匪头头打死了,她把东西倒腾到别处藏了。我四奶虽然没说过东西现在放在哪里,但话里话外就是告诉焕如,那东西迟早有她焕如和金锁儿的份儿。四奶也给焕如些小八零碎的银器,戒指啦,耳环啦,最大的一件是只麻花银镯,是两块银元拉胚拧成的。

富栓逛跶饱,没吃没喝没钱花就跌腾回来了,焕如短不了和富栓闹整,喝过假的灭鼠药,拴起绳子上过吊,不过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闹得鸡飞狗跳居家不宁。焕如不过是吓唬吓唬富栓。她要的就是个动静。我四奶摸住焕如的脾气了,富栓再回来,不等焕如发作,我四奶先火扑扑地来一气,把富栓骂得血呼啦喳死了泛活,骂的恨不得一下栽倒头起不来,刀枪剑炮一起上。四奶的骂功在我们村是有名的,她骂人咒死咒活的,那被骂的人头皮沙沙沙地发麻。曾经某一年,我四奶家的羊肉被贼偷了,四奶便坐在大门外,拿一把刀在案板上使劲儿剁着。她一边剁一边骂,越剁越起劲,越骂越解恨。白天骂,黑夜骂,想起来就骂,瞅空子就骂。大骂了三天,第四天早上起来,那肉就在大门口放着,自己回来了。

四奶骂富栓是做样子给焕如看的,她得替焕如出这口气,骂一顿,焕如的气就消了,富栓也服服帖帖了。两口子多日不见,富栓死皮赖脸一缠磨,焕如半推半就,放泼一回,第二日早起,焕如那脸色红是红白是白好看多了。四奶再做一顿跌鸡蛋白面疙瘩,一家人就说说笑笑的,有了家的样子。

这个该死的富栓,最终还是一走就没了影踪。

头几年,四奶常常在心里骂富栓:挨砍刀的货,你就不知道给家里打一道信,你就不知道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有时候还和焕如一起骂,骂得骂得不骂了,她常常一个人琢磨,莫非富栓被人害了,耍钱摊子赖人多,输了人家打得要,赢了有人谋你,见财起意得财伤主的事情多了。

四奶一面四处打听富栓的下落,一面哪里有了年龄差不多的无主尸体四奶就去看看,医院的太平房里出来,我四奶就庆幸着那个死的人不是富栓。每次看完死人回村,我四奶就长出一口气,然后给金锁儿买一摞饼子。她见不着富栓,把给富栓的爱全给了孙子金锁儿。她丝毫没觉得富栓的不成气候与她不聒教太娇惯大有关系,而是把娇惯富栓那套做派又轮回到了金锁儿身上,甚至还要强上几分。

焕如不对劲儿有一阵子,四奶看出来了。

四奶是个做啥的?老人嘴边前的话是:我吃过的盐比你焕如吃过的米也多。焕如在这个大脚板婆婆面前,简直就是六月的菜瓜——嫩棒。起先,我四奶也没大在意,只是觉得焕如洗洗涮涮,打打扮扮的比以前勤,到大队打石子儿,捻羊毛也要换个干净罩衫,有心说这焕如骑上马讨吃哩——盼不穷!受苦还换个见人衣裳!焕如在大队院和几个光棍汉有说有笑打情骂俏的样子四奶实在是看不惯,但又不好说,本村当院的,料他谁也不敢把焕如咋。再说男人女人一搭做营生,受得乏乏的,饿得扁扁的,就拿嘴解乏止饿哩,说吃吃喝喝越说越肚饥,说那啥越说越起劲。人就是个这,开玩笑当直对面,说个啥也没人当真,就是做个啥,摸一把,掐一下又不掉一疙瘩肉?那时候人们出工不出力,懒驴上磨屎尿多,男人们就地一转身就解决,女女们媳妇儿们就结伴往沟湾里、地埂下走。一走老半天,有时候这伙子走了那伙子回,哩哩啦啦做不下个营生。队长就骂:这伙死X女人们,狼刨肚货,X松拉拉的连个尿也夹不住,赶明儿出地一人给你们填一根萝卜!人们就哄笑,也有人问队长,谁给填,萝卜从哪出?

其实焕如也可怜哩。才三十几,正当年纪,正是一朵花开得圪茂茂的时候,却连个浇水的人都没。四奶是过来人,焕如受的啥制,她心里一清二楚。说笑就说笑吧,还不叫人家娃过过嘴瘾啊。可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事情啊,迟早得跟人跑了。焕如一走,那金锁儿势必要跟上妈走。一想到金锁儿,四奶的心口就疼得揪成了一疙瘩,老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东间里焕如翻烙饼,西间里四奶在盘肠,小耳房里,二大爷眼端端盯着房顶上裸露的细杨木椽发呆,只有金锁儿四六不懂,睡得香甜。

那天焕如出门前是打扮了一下的,和婆婆交代下孩子,又折回到东正窑好一阵子,她在镜子前把头发梳了又梳,照了又照,两根辫子编得紧紧的,辫稍对接在一起隐藏在辫花里,两根辫子就结成了一圈,临出门还把鬓角的头发又拢了一次。四奶在院子里一边和金锁儿说话,一边偷悄悄地从玻璃上照焕如。心说:你爹病了?你哄鬼去哇,病了你打扮上你爹病就好了?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咋给你爹治病!

焕如前脚走,我四奶给金锁儿一把大豆,说;金锁儿,你给奶奶在家看门的,奶奶给出地摘些豆角。那年金锁儿六岁,能听进话了,就坐在大门洞嘎嘣嘎嘣吃大豆。

焕如被我四奶算了个准,根本没有去看她爹,而是钻进了一块正在扬花的莜麦地,那年的雨水多,那莜麦长得高,焕如和一个挺高大的男人先后走进莜麦地,走着走着,那海一样的莜麦就把焕如和那个人淹没了。我四奶贴着相邻的一块地的地埂坐着。地埂的那一头,被踩倒的嫩绿的莜麦苗铺就的床上,焕如在日头下赤裸的身体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这个饥渴的女人在一个同样饥渴的男人身下如花一般绽放。她兴奋地尖叫、喘息,喘息、尖叫,那莜麦苗随着他们翻滚倒伏,再顽强地挺起。反反复复几波下来,忽然焕如就嘤嘤嘤地哭了起来。那男人怎么哄都哄不住,焕如哭得悲悲切切,呜呜咽咽。焕如的哭声把地埂下藏着准备捉奸拿双的我四奶镇住了,老人听不下去了,她悄悄秘秘地从另一条道回了家。看门的金锁儿坐在门洞子里睡着了,哈拉水流了一脯子。四奶把金锁儿抱到炕上,太阳的影儿已经斜了,在地里锄二遍山药的二大爷也快回来吃饭了。

那天中午焕如没有回来,去了她妈家,还是一直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在莜麦地里待着,就不得而知了。

四奶抱起睡得人事不省的金锁儿放到炕上,心里那个难活呀,简直胜过刀刮!眼看焕如是守不住了,眼看是外头有人了,也不知道这是个啥人,有家口没?单说是厮混,偷鸡摸狗圪捣也没个啥,顶多是给那不知死活的富栓戴个绿帽子,要是人家没家口,要和焕如做个长久夫妻,那焕如也铁定了心跟人家,自己还真不好拦挡。新社会了,婚姻自由了,你硬要拦挡,那焕如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撕破脸和你闹整起来,也没个抓拿。我四奶靠在炕沿边一动不动地发呆,她好像连搂柴烧火的心思都没了。她想啊想,想来想去也没个万全办法,这个熬倒三个老汉的硬戳女人在儿媳妇这件事情上是真没主意了。该死的富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好歹给个信儿,可说到底这个倔强的女人还是坚信富栓活着。这世界海海漫漫的,不会偏偏多他一个富栓,再说了,有那么句老话不是说好人不长命,害虎一千年吗?按说她儿富栓是打不到好人堆儿里的,是个实足的害虎,害虎没害够,就一定活着。既然富栓没死,他迟早也会回来的,或许娃也是不由个人,或许做下啥没头营生转不过脸来,等娃回来就浪子回头改好啦!反正是只要没证实富栓死了,就不能放焕如走,只要焕如不走,迟早富栓回来。孩子有孩子,老婆有老婆。只要好好过,还是那火喷喷的囫囵人家。四奶的主意又一次拿成铁钵钵了,方向也明确了,下一步在富栓回来之前,主要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拖住焕如,拖住焕如就保住了富栓的血脉根芽,就保住了富栓后半辈子不打光棍。

我二大爷回来了,饿得早就前胸贴了后背,弓着身子,把锄放下,进门先喝一碗苦菜汤子。家里哑声静悄,他妈饭也没做,靠在炕沿边操着手发呆。

金锁儿醒来,看见他妈不在,饭也没熟,就咧着嘴哭开了。我二大爷哄金锁儿,说,金锁儿俺娃不哭,二叔教俺娃开飞机,便把金锁儿架在肩膀上颠着,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在炕上转。不大会功夫,金锁儿泪还没干就笑了。二大爷说,妈,做饭哇,饿死了。

四奶打个嗨声,叹口气,起身烧火做饭去了。为焕如的事情,老人还到距离我们村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县,找一位很有名气据说很灵验的神娘娘看了看。我四奶买了烟酒香火,去请神下马,上了香,敬了黄裱纸。为了表明自己的诚心,狠狠心在神龛前放了五块香火钱。那跟着神的老女人眯缝着眼睛,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还不住气地喝水、抽烟。那么烫的水,一缸接一缸,看样子是赶路赶乏了。终于“仙家”说话了,仙家让我四奶报了生辰八字。仙家说,你是个厉害女人,拿得起放得下。你这面相厉害了,颧骨高,杀夫不用刀!更厉害的是你的命硬,命里克夫,三婚不到头。我四奶听明白了,神仙对自己的事情是了如指掌。我四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低眉顺眼地说,我家家神不安、灶神不宁,我想给我那儿看看婚姻,看我那媳妇儿在住在不住。接着我四奶就把富栓和焕如的生辰报了上去。仙家说,你放心哇,你那媳妇儿跑不了,她活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

焕如是过了两天才回来的。焕如回来,我四奶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慢吞吞地说:焕如,你咋这么着急就回来了?不说多伺候老汉几天?我四奶还说,焕如啊,你看我这死心烂肝的,你那天走得急的,你一走我才想起来,没给金锁儿他姥爷拿些吃喝。老汉病着,亲家分道连个礼往也不懂了,叫人家笑话哩!我这会儿这脑筋瓷得反应不过来个四六颠倒,以后你得提醒我哩!本来焕如背着婆婆私会野汉子心里有鬼,进门前胸口“噗通噗通”直打鼓,听婆婆这么一说,悬着的心落了地,继而又被婆婆感动得心里暖暖的。

焕如说,妈,您快别多想,他常年是个病的,咱还回回给他买个吃的?再说咱年年时逢八节不也给拿的不少嘛!

四奶说,咿呀呀,难怪人家老人言说女儿们是外人!

四奶一边和焕如说着家常话,打问焕如妈家的事情,一边偷偷打量焕如。这焕如看起来挺精神,脸面也不是灰败败黄腊腊的了,从进门就不住手地做营生,一会儿撵鸡一会儿喂狗,一会提了水桶浇菜,一会儿又张罗着洗衣服。四奶心说,看看那欢天蹦地的,看看那机灵健干的,那是打上正经针了,你个贱货!你爹病了,我看不病也得叫你往死咒!你给我跑出去找你野汉子去,我忍着,等我富栓回来的,我给你攒着,你走一回,我给你墙上画一道道,我有和你算账的一天。你等着,焕如你个贱卖屄的,你紧夹不住了,我富栓那绿帽子不是白戴的!四奶在心里骂焕如,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世界上最难听的话都骂了,只是没有出声而已。而她在面对焕如的时候,又把那些话转换成了世界上最明智最贴心的婆婆说的话。

平常焕如总是他奶长他奶短的,从那天以后,焕如就叫开妈了。尽管四奶一想起莜麦地里焕如和那个大高个子男人死去活来的翻腾,她的心就刀扎一样难活,照旧在心里一遍一遍骂焕如。但一听到焕如叫她妈,还是欢欢地答应了。她好听那一声妈,纵然焕如有千般不是,也得咬牙忍着,不忍能咋?这种事情扯破了脸更不好收场,娘儿俩,两个寡妇,一个守死寡,一个守活寡,一厢一个,这日子真是难熬啊。

再说我二大爷,虽说长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还能打会算,可遭逢上这样的妈,这样的家庭,谁家愿意把闺女往这枯井里填?

一个村有个女女叫乌玉音,是看好我二大爷的,在一起做营生,就喜欢往我二大爷跟前凑,还常常找借口往家里跑。乌玉音来了不上正窑,直接就往小西房跑,只要一进小西房,就坐着不出来了。我二大爷也不是没有动心,只要乌玉音一来,小西房就有了笑声。

二大爷下河湾担水,远远看见担杖晃晃悠悠出了大门,不论乌玉音干啥,放下手里营生,失慌连忙端上洗衣盆就往河湾跑。我二大爷进沟里割草。乌玉音挎上箩筐也出去割草,她的箩筐里除了放一把镰刀,往往还放着自家园子里的黄瓜或者杏儿。

乌玉音和我二大爷在沟里割草,我二大爷挥动着镰刀在前面砍,乌玉音在后面搂。那些水稗草、青草、牛舌头草在我二大爷的镰刀下刷刷刷地扑到,二大爷的汗水把布衫都湿透了,乌玉音就让他把布衫脱下来,跑到泉子边把我二大爷的布衫给洗得干干净净地晾在草地上。等割满乌玉音的草筐,再割够一大捆,我二大爷的布衫也干了。

有时候,两个人就坐在河边大柳树下歇着,乌玉音就忽闪着毛呼噜噜的大眼睛看我二大爷,我二大爷被乌玉音看得不好意思,就嘿嘿嘿地笑:乌玉音你看啥,我脸上有花哩?乌玉音说,二娃,你越打量越有人缘,越看越耐看!说完就曲起腿把头搁在膝盖上笑圪眯眯地越发大胆地看我二大爷。二大爷被看得少抓没拿的,就站起来,扔一块石子到不远处的河里,溅起一串串水花,再扔一块石子,再溅起一串串水花。一对对水鸟受了惊吓,扑棱棱地起飞,掠着水面仓皇失错地飞了。

那时候,我二大爷确实是好看。他家里的镜框里有一张涂彩的照片,穿着军装,拄着锹柄,站在地头。那时候不爱红装爱武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爱穿军装,没有军装借着穿穿照张相也是赶了一回时髦。当然我二大爷一辈子都不难看,小时候是好看的娃娃,年轻时候是精干帅气的后生。哪怕是六七十岁的时候,也是老汉们当中的好老汉。

村里人嘴长,嘁嘁喳喳地传谝,不几天就传谝到人家大人耳朵里去了。不知道人家大人给上了什么家法,反正是乌玉音就不来找我二大爷了,队里干活也不往跟前挤凑了。一搭搭相好的后生们“腾”(鼓动)我二大爷,说二娃你怕啥?她不找你你找她,你脸皮厚些缠磨她!我二大爷才不是那少脸没皮的人哩,不找就不找吧,找哇能做个啥?本村当院的谁不知道谁?自己根本就配不上人家。后来乌玉音嫁人了,只有在正月里或者村里唱戏的时候回妈家住几天,戏园子里远远地瞭我二大爷。路上路下,乌玉音叼空儿跟我二大爷说话。我二大爷是能走多快走多快,能岔开走,就不相跟着走,实在避不开,乌玉音问一句他答一句。乌玉音不问了,我二大爷便不多说一句。我二大爷怕给乌玉音惹麻烦。听说乌玉音找的那个男人是个生疙蛋,三句话不通就动手。她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娘家,黑青消散了,不是她爹把她送回去,就是她公公赶了毛驴车把她接回去。

虽然和乌玉音没个啥,两个人也仅仅是一搭搭割过几回草,但对我二大爷说的话想起来还是很甜蜜的。有几次,我二大爷甚至想要抱抱乌玉音的,但他没敢,他不是怕乌玉音怎么样,而是自己脸皮薄,战胜不了自己。那个时代的人就是那么死封建,尤其是青少年时期的二大爷,虽然离开了学校,中断了学业,但从小所受的教育还是把他给束缚了,如果他能够在该爱的时候勇敢一些,胆大泼皮甚至不要脸些,或许就把所爱的人抱住了,或许就把自己的幸福抱住了,或许就把命运的咽喉给摁住了。事实上,二大爷在该出手时没出手,却在该拒绝的时候稀里糊涂地就接受了。

回到家里,除了吃饭进正窑上炕外,其他时间就在自己的小西房待着,他不想听他妈骂人或者唠叨。富栓还是一天天没有消息,他妈的脸是越来越黑,越来越瘦,颧骨越来越高,眼睛越来越深,那脸上的棱角也越来越分明了。

焕如依旧隔几天就住一回妈家,而且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焕如住妈家一走,我四奶就像疯了一样,看啥啥不顺眼,她骂羊,羊咩咩地叫,她就和羊吵起来了,她骂羊尾巴干翘翘的不长膘就等挨毬,常年日久是个走羔(发情)的。我二大爷说,妈您说话操心些,眼看金锁儿大了,就学大人说话,逮住啥说啥可要往坏学哩。我四奶说,遭逢上那等老子那等娘,他能好到哪里?说着说着,四奶就数数念念嚎开了。起先嚎得很悲伤,声音颤颤的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噎住了。我二大爷的头皮一炸一炸的,生怕他妈一口气上不来,正张罗着要给拍打几下,我四奶就给换过气了。哭上一阵子,老人的气就拉顺了,数算得也更全面,梳理得也更条理了,而且用词也更讲究了。她哭我四爷四大肚说“我的那个天呀,你咋就走了那个干脆呀,你忍心撂下你那受苦的人呀?”这时候,四奶的哭声就近乎戏台上唱戏的腔调了,韵白相间,余音绕梁。这时候,我二大爷就放心了,不用担心他妈倒不过气,该干啥干啥去了。四奶哭过一气,心上也就松快了。人常说,女人们心小,心里搁不下个事情,全凭一哭、二闹、三上吊。四奶是个刚强人,她不和一般女人们一样有啥事情见人就学说,她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的主儿。再说了,人家们那些女人无非是婆婆说诉媳妇儿的不是,媳妇儿数算婆婆的不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家就不一样,富栓失踪好几年,她和焕如的婆媳关系说蹬蛋就蹬蛋。紧维护,慢维护,眼看是手榴弹擦屁股——危险到了极点。

二大爷对这个嫂子也挺同情,自他十来岁焕如就进了门。这个嫂子对他不错,脱下来的脏衣服,焕如洗衣服的时候随住就洗了。有一次脱下条裤衩顺住外裤圪卷住放到了门口的凳子上,没注意焕如居然也给洗了。

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二大爷没有认真想过,自从和乌玉音有过那么一段小插曲不了了之后,他一直远远躲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除了蒙头干活几乎连话都不说,只有和金锁儿耍的时候,才会露出个笑眉脸。

我二大爷很疼爱金锁儿,他甚至想着,如果富栓不回来,嫂嫂迟早得改嫁,如果嫂嫂改嫁,他是一定要把金锁儿留下的,一来怕金锁儿跟上妈受制,二来也是给我四奶留个念想。

我二大爷给金锁儿编很精巧的蚂蚱笼笼,用树枝枝木棍棍做成小车车、小木犁、小秤等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他和金锁儿耍做买卖,金锁儿扮演货郎,他扮演顾客,给金锁儿几个小豆豆,说“货郎子不用数,三八二十五!”金锁儿就把豆豆装在了兜插插里,一遍又一遍,金锁儿咋缠磨,我二大爷都很有耐心。有时候金锁儿就和他在小西房睡,爷儿两脱得光溜溜,一对赤红牛。金锁儿顽皮,不知道从哪学下的怪话,给他二叔夸谝着说:“二叔一坐,鸡鸡蛋蛋一摞,二叔一站,鸡鸡蛋蛋一串;二叔一走,鸡鸡蛋蛋提溜!”我二大爷就打金锁儿屁股,说你再灰说,二叔就不要你了。有时候,金锁儿既想和二叔睡,又想和他妈睡,一时拿不定主意,一会儿上他妈住的东正窑,一会儿又吵闹着要到他二叔的小西房,就这样来回倒腾。闹整得烦了,他妈烦恼地问他到底和谁睡?金锁儿就很委屈很为难地小声说:我想和二叔、妈妈一起睡!闹得我二大爷和焕如都挺不好意思,焕如说这娃净灰说。金锁儿说,我才不灰说呢,街上海桃婶子就问我说是不是你妈和你二叔睡了,问了好几回。金锁儿转身又问,妈你为啥不和我二叔睡?我都和她们说了,我妈和我二叔睡了!焕如啪一个耳光子打在了金锁儿脸上,金锁儿半边脸立马肿起五个红印子。

我二大爷反应过来,怨焕如出手太狠:“嫂嫂,你看把娃打得,娃够可怜了,你也下得去手!他懂个啥?还不是那伙烂嘴女人们嚼毛,吃饱了撑的,不知道想说个啥?”

“金锁儿,再有人问你这话,吃上自己家饭给别人瞎操心,闲的蛋疼!”焕如教金锁儿咋对付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寡女人。

金锁儿的话倒是给我四奶提了个醒。

金锁儿顽皮,焕如脾气不好,也不会耐心地和金锁儿讲论,有时候金锁儿发灰,焕如咬着牙骂金锁儿,骂的死死活活的很难听。她把自己内心的苦闷全都撒到了金锁儿身上,字字句句含沙射影,是个人就听得明白她在骂谁,又是骂给谁听的。四奶就在西正窑叹气打嗨声。二大爷也敞着小西房门听动静,一听见金锁儿尖扎扎地哭开,他就赶紧到东正窑抱金锁儿。有一回,焕如发了大火,在金锁儿大腿上拧“肉疙瘩”,二大爷就一把抢过金锁儿。焕如说,二娃,你不用拦,这个死娃娃越来越没相了。从小看大,和他那死老子一毬样。人话递不进那驴耳朵,少老没娘,可要讨吃呢!听见焕如这样咒金锁儿,他也动了气,愤愤地说:“嫂嫂,你这说的是啥话?娃们不听话得聒教哩,你嘴毒魇魇骂得太难听……”焕如说,你们好好惯哇,将来可要讨吃。我二大爷抱起金锁儿,对焕如说,嫂嫂,你快不骂哇,有我哩,我讨了吃也不叫俺娃讨吃!

眼看富栓一去无影踪,想想活着的可能性不大,哭过几场后,我四奶就当把富栓打发了,富栓在她心里已经是一座坟了。眼看我二大爷也大了,连个说媒的都没有,我四奶心上麻烦得跟猫抓一般。

一天我二大爷架着金锁儿从外头回来,金锁儿在他二叔脖子上高兴地拍手打脚。金锁儿说奶奶,妈妈,你们快来看,我给你们开飞机。我二大爷一会高一会儿低地配合着金锁儿的动作,嘴里还“呜儿呜儿”地喊着。

我四奶一下子又生出一个主意来:要是焕如和二娃续了亲,媳妇儿还是媳妇儿,儿还是儿,孙子还是孙子,那不是一下子就把所有问题解决了吗?越想越觉得这是天底下、人世间最完美最没有一点毛病的事情,简直再没比这合适了!就是焕如比二娃大个十来八岁,这又算个啥?许男人比女人大不许女人比男人大啊?再说女人大些更懂得心疼男人,自己的二娃不吃亏。过去那大户人家尽是给儿娶大岁数媳妇儿哩。我四奶的理向来是木匠的斧子一面面劈,他就不说过去人家地主老财先给娶个大岁数的,完后还得娶好几个年轻的小岁数的。我四奶的脑子从来就不闲着,有了这个想法,就顺住这个道道盘算开了,白天黑夜地盘算,一遭一遭又一遭,盘过来盘过去,咋盘算也没比这更合适了。

一天,四奶和焕如锄自留地里的山药,锄了一遭又一遭,起先娘儿俩都绷着不说话。自从和毡匠断了来往,焕如的脸色就没好看过,倒是四奶挺得劲,心说,焕如啊焕如,我吃的咸盐比你吃的米也多,我知道你也没结果。你看你,少脸没皮扑砍上寻得让人家闹你,上门的买卖不值钱!你娃可怜的,你年轻哩,你没个那难活的。这下好了,人家当你个啥?烂夜壶,尿完那一股跑了,尿也不尿你了,你个人不拿个人的东西当个东西。

整个地里静悄悄的,只有锄片砍草发出的“噌噌”声。

还是四奶先开了口:焕子啊,歇一会,展展腰。我四奶在和媳妇焕如商量事情时就称呼焕如焕子,或者一个单字“焕”。十来年了,焕如也品摸住了这个规律,只要叫焕子或者焕的时候,那一定是要说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在和毡匠鬼混的那几年,焕如时常心惊胆战,只要婆婆换了个什么称呼,焕如的心就砰砰砰地跳得快了。等平复下来,焕如绝处逢生般地强大起来。她甚至挑衅似的平静地直视着我四奶,她用眼神告诉这个平时耀武扬威的婆婆:我豁出去了,我什么也不怕!

焕如弓着腰身,埋着头,蹭蹭蹭地只管往前锄,她好像和地有仇似的,那锄片下得很深。一口气锄到了地头才停了下来,她拄着锄柄,直起腰身。

我四奶说:看俺娃受得可怜的。说着嘴一瘪一瘪,像要哭却又哭不出来。这些年,她的眼泪早就哭干了。

焕如说,您这是又咋了。

我四奶说,焕啊,我见你这两天恼眉煞眼的,俺娃心上不痛快,妈知道。

焕如说,您不知道想说个啥?有个啥痛快不痛快的。

我四奶说,焕啊,你受的啥苦?妈心里镜明,都是女人,守孤恋寡的日子妈又不是没过过?现在咱娘儿俩一样,你守着金锁儿,妈守着二娃。我已经黄土埋到到脖子根儿了,二娃也长大了,我就是这会儿死,二娃也饿不死了;倒是你,年轻轻的,金锁儿还小!

焕如别过脸哭了。说,妈,您这是啥意思,是要撵我走吗?您舍得您孙子金锁儿吗?

我四奶说:焕啊,妈是把你当亲闺女看的,别说是金锁儿,就是你走也是摘妈的心哩!我四奶边说边在心口上拍着。

焕如哭得出了声,我四奶说,俺娃也别伤心,已然这样了,往前走一步哇。富栓子一定是没了,咱也不等他了,先顾你,妈再不能耽误你了。

焕如说,妈,你别说这话了,我往哪走哩,再说金锁儿那么大了,咱又娇惯得赖气,猪肉贴不到羊身上,引出去还不得娘儿们挨打受气?

这婆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不知说到什么根节上,我四奶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的那个大主意说了出来。

十一

我们县每年六月六都办庙会,这是多少年流传下来的风俗。庙会规模不小,外地的小商小贩们都来做买卖,打地摊的东西,又便宜又实惠。本地的瓜果也下来了,庙会上吃的喝的,唱戏的耍把戏的很热闹。以往每年我四奶都会安排焕如进城赶会,让焕如给家里添置些小零碎东西,让焕如进城扯一身衣裳,买些香胰子、擦脸油,顺便给金锁儿买一摞油旋儿饼,或者一包酥皮点心。

那年六月六,焕如说今年人家庙会唱省里的晋剧,有妈喜欢的王爱爱哩,您欢欢地进城看戏去,咱这小县里,等兑这机会难哩。我二大爷也说,就是就是,我嫂说的对着哩,您好看不过个戏,快进城看去吧。

我四奶在县城有个表妹,一做啥就捎话让这个老姐姐进城来住几天,一碰见马家河人就说,你们回去叫我那老姐姐进了城长短来我家。可四奶就是不去她表妹家,我四奶信奉那句话:人穷衣裳烂,亲友们门上少圪串,亲友(有)亲友(有),有些洋相才亲哩,自己活成这相数了,丢人败兴的,有啥走串头?谁稀罕你!

那回,我四奶是打算到表妹家住几天的。我四奶心说看戏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那件大事情要尽早落到实处。再说,这个表妹也有些年没见了,进城去看看表妹走动走动也好。

于是我四奶就一手挎个竹篮子,篮子里装着三十来个鸡蛋,鸡蛋和鸡蛋之间塞着莜麦秸子;一手拉引着打心锤锤孙子金锁儿,坐上大队的拖拉机进了城。

家里就剩下我二大爷和焕如叔嫂两个了。地里也不忙,该锄的锄罢了,该收的还不到时候,正是一年中最消闲的时候。家里没了我四奶打鸡骂狗的声音,没了金锁儿的闹腾,一下子安静得真是有些不适应,叔嫂两也不知说啥,一时间竟都有些少抓没拿的。

焕如说:二娃,你今天多担几担水,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我给把咱们的盖窝(被子)护里子洗洗。过去人穷,盖窝不套罩子,只在里子上缝一块布,脏了拆下来洗洗。

虽说村外的河滩上可以洗衣裳,但焕如这个人也奇怪,她不爱到河滩上洗,那里女人们多,叽叽喳喳嘴疯得很,三句不离男男女女那些事。自己没了男人,说不得嘴,也没个说的,听人家说,该接啥言?反正咋说都被人笑话,还不如不到她们跟前。

二大爷嘴上说“你快歇歇哇,一天天地洗,盖不烂洗也洗烂了。”还是挑起桶担担水去了。

焕如去小西房把我二大爷的铺盖展开,揭起被单,剥下护里子,一看那铺盖已经烂得不像样,索性全给拆了。焕如心想,金锁儿奶奶这几年也真是越来越仔细,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半儿花,二娃的铺盖烂成一包也不给拆洗拆洗,缝补缝补。

焕如把我二大爷的铺盖拆开,把烂棉花套子挑在栅栏上晒,那套子烂翻翻的,有的地方薄得都快塌了,有的地方卷成了堆。她把铺盖的里子面子在盆里泡了一会儿就开始洗了。

我二大爷担了几担水,看见焕如用冷水洗,凑上去说:嫂嫂,我给你温水吧,看浸着的。说着就抱了一捆柴在院子里的炊灶上温水了。

焕如没说话,坐着小板凳撅起屁股只管在搓板上“嚓嚓—嚓嚓”地搓。我二大爷边按柴,边从后看焕如,那焕如头也不抬,一下赶一下越搓越来劲,罩衫和裤腰间露出白花花一截腰来。

我二大爷见焕如没吱声,又说:嫂,你让它泡着,我起了晌洗。

焕如还是没吱声,锅里温着的水已经开了,“哗呔哗呔”直响。

焕如直起腰,开始拧盆里的布,我二大爷赶紧过来帮忙,使得劲儿大了,焕如那头没抓牢,啪的一下,布掉在了地上。

二大爷这才看见,焕如眼睛红红的,脸上的泪还没有干。我二大爷不知道自己哪里惹着了焕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闷声给焕如温水,换水,焕如洗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等着,焕如洗布很用劲,两只手不停地在搓板上搓着,胸前两个肉疙瘩上上下下一颠一颤地跳跃着,好像随时要跳出来。我二大爷被那两个小时候就吮过的家伙晃得有点眼晕,嗓子也像要冒火一般。

中午吃的是菠菜调山药丝丝,擀豆面,这饭是我二大爷最爱吃的。原估计嫂嫂恼恨恨地洗了一前晌衣裳,晌午有饭没饭还不一定,没想到,嫂嫂居然做得还是自己喜欢的饭。我二大爷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反反复复回顾自己到底做错啥说错了啥,越想越是一脑袋浆糊。看见焕如缓和过来,我二大爷就问焕如:嫂嫂,你前晌咋了?焕如说,不咋,忽然间就麻烦的。我二大爷说,你麻烦啥?金锁儿走了才半天你就想了?焕如说,愣货,你快吃你的饭哇!

其实焕如是被我二大爷给感动得哭了。多少年了,还没有谁关心过她的冷暖。小叔子那一句“看浸着的”让焕如感到了一种来自男人的体贴和温暖,想想自己十来年了在这个家里听到的最真诚、最暖心的莫过这句了。头几年,富栓是那副德性,平常也没个正相话,高兴了七声二气地逗你。婆婆是个厉害人,每说一句话都存着心,别看嘴上叫得亲,叫得甜,心里却事事防范着她。二娃是个正气人,山药地里婆婆给她出的那个计策说起来不好听,但要真能闹成,自己也不亏。不知道二娃是啥意思,趁着婆婆这几天进城赶会,焕如豁出去是要试探一下我二大爷的。焕如是过来人,她要是豁出去,男人的命脉还是拿的准的,她就不信已经在人事上开窍的二大爷会扑出她的手。

六月六,新葫芦烩羊肉。我四奶进城赶会去了,大队杀了羊,我二大爷割了几斤羊肉,进门就对焕如说,我妈抠搜的,自过完年,咱连个荤腥点点也没见过,今儿我一狠二狠割了它一疙瘩羊肉,咱俩先熬得吃上一顿。焕如说:二娃,你不过了,叫你妈回来骂呀!我二大爷说:骂也骂我,你怕啥?赶紧给咱做上!

焕如把那羊肉剁开,在锅里添了水开始熬煮。六月的羊肉真是鲜美,味道真是尖得很。熬干了水,焕如小火逼着羊肉里的肥油,一边逼一边用小勺往出舀。我二大爷说别逼得太干,羊肉肥点儿才香。我二大爷从菜池子里拔一把葱,剥掉葱皮递给焕如,焕如把葱切成大段,拍一疙瘩蒜,把葱蒜划拉进锅,撒一撮花椒面,倒一股醋,挖一勺自家做的老黑酱在锅里炒着,香味顿时弥漫开来。

焕如把肉端上来说,“哎呀,今儿这点肉可是炒好了,羊肉就酒,越吃越有!就差酒了,不喝两口就糟蹋了这碗肉。说着,焕如就从柜子里摸出一瓶白酒来,上下牙一咬,那个瓶盖子就被咬开了,白酒的香味就飘了出来。掺和着肉的香味,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二大爷说,这下真是完美了,有酒有肉,这就是神仙的日子了。嫂嫂,你也上炕吃哇。焕如刨了灶里的火,翘腿坐到了后炕。二大爷说,嫂嫂,你往前坐,坐那么远够不着。焕如说够得着够得着,你管你吃。自己只是挑小一点的肉很仔细地咬嚼着咂摸着味道,还翻搅着把大的肉块子往二大爷这边堆。二大爷说,嫂嫂你吃,你看你脸灰败败的啥色气,你得吃些好的,你得关顾些自己!那天也不知道咋了,喝了点酒的我二大爷的话真是多,多的有点脱寡,还尽是那贴心贴肺打动人的话。

二大爷不知不觉喝下去半瓶多,酒劲上来了,话越来越多,越来越乱了。

焕如说,二娃,酒喝面皮,肉吃滋味。你脸红成猪肝了。不敢再喝了。说着就夺那个酒瓶子。

二大爷抓住酒瓶子不放,红着脸说:“嫂啊,你咋和我妈一个毬相,你咋学她那样儿?你叫我喝!嫂,你也喝上一盅。你放开,你放开,你和兄弟喝上一盅。”我二大爷用另一只手扒拉开焕如的手,把酒瓶夺了过来。

二大爷给焕如倒了一盅,把那一盅酒举起来擩到了焕如脸前。“嫂嫂,兄弟敬你一盅。兄弟喝多了,兄弟不该骂你,兄弟,咱家这情况,苦死你了。嫂嫂!”说完,我二大爷就“呜呜呜”地嚎开了。焕如说,二娃你喝醉了,你快不妨主哇,那么大后生了,男子汉,哭啥哭?

二大爷擦一把脸上的泪,对焕如说,嫂嫂,你往前走一步!金锁儿我养呀,你个人往前走一步,这没个守头了。

焕如把那一盅酒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抹了一下嘴。又夹了一块大肉囫囵个儿塞进了嘴里,焕如使劲儿地嚼着那块肉,没嚼出什么滋味,夯着嗓子咽了。

焕如喝了那盅酒,从嗓子到肚里,一路下来热乎乎的,似乎很舒服。从来不喝酒的焕如发现自己原来是能喝酒的,酒原来是很好喝的。就说,二娃,给嫂再倒一盅。那天,二大爷和焕如把一瓶白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就睡到了一铺炕上。二大爷是真喝醉了,焕如虽然喝得有点上头,但心里镜明。

二大爷半夜口渴,迷迷糊糊地想要下地喝水。感觉身子被箍得紧紧的,脖子也被搂得紧紧的。他伸手一摸光不溜溜的,吓得一猛子坐了起来,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焕如的胳膊腿被我二大爷移开后,焕如就醒来了,但假装还在睡梦中。焕如说梦话似的呻唤着,“二娃,二娃!”

清醒过来的二大爷慢慢回想,知道自己和焕如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他狠狠地冲着头锤了自己几拳,轻轻地扒拉开焕如搭在他身上的手和腿,抱着衣服和鞋,赤脚跑回了自己的小西房,院子的鹅听见了动静,“嘎啊,嘎啊”地叫了几声,我二大爷哆嗦了一下。

十二

喝完酒的第二天早上,他迟迟没起。头一天拆了铺盖还没缝起来,我二大爷就在炕席上躺着。他屏住气听着正窑的响动,他不知道焕如起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怎样对待自己。

躺在炕上的二大爷慢慢梳理着头天晚上的事情,慢慢地就都想了起来。真后悔自己就不该喝酒,更不该敬焕如,这不明摆着勾引焕如吗?想想自己从来都是把焕如当姐姐看待的,自己这做的叫什么牲口营生?可是想想自己和焕如做那个啥,那种感觉还真是美妙。他以前做梦会梦到乌玉音,会梦到他们村的一些女女们,也和她们好像在做那啥,也会在睡梦中泄得一塌糊涂,但都没有和焕如这一回来得好。焕如脱得光不溜溜的就骑坐在我二大爷的怀里,两条胳膊搂着二大爷的脖子,两条腿叉着二大爷的腰。那一块被富栓开垦过,被毡匠耕耘过的地方芳草蓬勃。在焕如的扭动下,那一丛草带着湿湿的露水扫着我二大爷这个童男子的小肚。随着焕如的扭动,我二大爷颤抖着,好像有一团火在身下燃烧。焕如扭动着上身朝后仰着,她扳着我二大爷的头,那两个圆滚滚肉乎乎的东西就直直地怼到了我二大爷面前。我二大爷想起小时候给焕如下奶的情景,想起了金锁儿吃不完奶,焕如奶憋得像两个吹涨了的猪尿泡,想起了焕如奶水的香甜。我二大爷把脸埋在那两个肉堆堆之间,他似乎闻到了奶的香甜味道。焕如呻唤着:二娃,你吃嫂嫂的奶奶。二娃你小时候吃过。二娃,你给给嫂嫂吮一吮!你来,嫂嫂难活死了,你吃嫂嫂的奶奶。

从始至终,焕如就像是一个师傅一样,引导着二大爷,一步一步完成了那件事。就好比是一场成人礼一样,二大爷一步一步向着焕如的隐秘处纵深探寻,一步一步冲向顶峰,完成了一个男孩到男人的转化。在四奶和焕如的一手策划下,二大爷的童男子身就这样给了焕如。初涉人事的我二大爷沉浸在羞愧和甜蜜中,不断地自责,不断地渴望,乃至于前半生一直纠缠于和焕如的不伦之情中,都没能给自己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直到我四奶去世前那句“二娃,妈把你害了”,我二大爷才醒悟,自己原来是我四奶用来栓焕如和金锁儿的一根缰绳!

二大爷在光炕席上翻过来掉过去地思谋,他有点不敢面对焕如了,但是又总不能一直藏在小西房不出来。这时候,焕如进来了。

我二大爷假装睡着,脸杵在席子上一动不动。焕如往过扳二大爷就是个哈哈大笑:

“看你那没出息样儿,半夜还偷跑了,敢做不敢当!”

二大爷说:“嫂啊,你可不敢和我妈说,我妈要是知道了,可就戳下大拐了。”

焕如说:“这下知道怕了,做时候你咋那么放泼?咬咂的我这阵儿奶圪嘟儿还疼呢!”

我二大爷不好意思地说:“嫂嫂,再不了,再可不敢了!”

焕如说:“这又不是个啥,世上男人女人,留遗下个圪捣这,你说不就不了?”

我二大爷说:“可你是我嫂嫂呀!”

焕如:“你哥在哪?你哥哥都没了,哪来的嫂嫂?二娃,你不用怕,有啥我顶着,小叔子跨嫂嫂的多了。”

焕如打量着二大爷,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这个小叔子,这种喜欢和以前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怎么个不一样,连焕如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四奶和金锁儿进城赶会那几天,焕如和我二大爷就住到了一起,焕如把一套他和富栓结婚时的妆新铺盖搬到了我二大爷的小西房。我二大爷嘴上说嫂嫂啊咱不能这样咱不能这样,但做起来却是越来越轻车熟路了,把个焕如抚弄得要死要活的。焕如说,二娃,你亲死了,嫂嫂离不得你了。这可咋呀?我二大爷正在兴头上,话赶话说:咋呀?娶个媳妇儿哇不就是个这?嫂嫂,就你哇,就咱俩哇,管毬他别人咋说!

白天焕如和二大爷还和以前一样,该干啥干啥。二大爷从沟底的小河里挑水,焕如就在菜园子里浇菜。焕如这两天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灰败败得脸上有了血色,变得白里透着红。她在菜地里一边浇着菜,一边哼唱着“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的调调。那些白菜、萝卜在焕如的浇灌下也是一天一个样地疯长。

眼看庙会快完了,四奶就要回来了,二大爷就有几分惆怅。焕如在心里发笑:这个二娃,这么大个人了,咋那么怕他妈。焕如虽然不担心四奶会把她怎么样,但毕竟这件事做的说不得,想想还是先不要让四奶知道得好,也显得自己有些成色,能沉得住气。女人和女人之间不能交代的太通透,婆婆和媳妇之间,言和意不和,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是常有的事。这件事情是我四奶的“旨意”,焕如心里有底,不专门说,一个院住着,迟早是会知道的。大家都不要搁到桌面上说,该做啥做啥,该咋过咋过就行了,没必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那么清楚。

我四奶从城里回来,一边数说进城赶庙会的各种见闻和表妹家的热情招待,一边观察焕如和我二大爷。焕如比以前话多了,接着我四奶的话茬问这问那,二大爷总是不敢正眼看我四奶,和四奶说话的时候眼神儿也是游移不定的。为了缓解自己这种不自然,二大爷就和金锁儿耍,他架着金锁儿在院子里耍开飞机,一会儿起飞,一会儿降落,一会儿拐弯儿,一会儿直飞。

四奶也看出些不一样来,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之后,每天睡觉前,我四奶就不再惦记着插正窑的堂屋门了。

焕如说,妈,您咋这记性,连门都不插了!

我四奶说,咱家有个啥了,还怕睡得叫人背走啊?

我四奶心说,焕如啊焕如,你可真鬼精!明明白白的事情了还要扭个褶子!不过我四奶本身就是个鬼精人,对焕如的鬼精还是很看好的。就拿和毡匠的事情,焕如就瞒藏得很深。除了她,村里人是没有人知道的。至于再有没有其他人,村里人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那没人知道就是没有,显然这个推理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反正焕如就没这方面的闲话。女人一旦有了这闲话有了这日脏名声,那狼撞开门,狗也敢上。再说了,谁家锅底没黑?谁没点背人的事情,那裤裆里放个闷屁,得包裹严实了,机敏人谁抖攉?

我四奶,那是没赶上正经机会,逼急了就是土匪山大王的料,情况稍微复杂些,做间谍当特务的才能就显现出来了,她的招数一般人是想不到的。

为了明确我二大爷和焕如是不是过到了一起,我四奶是下过功夫的。起先是吹了灯,假装睡,可是从早起来,一整天打鸡喂狗炕皮不沾一下。一旦睡下,她就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撑不住就呼噜打得山响,一觉睡醒天就大亮了。

看来这个办法不行,我四奶就又生出个妙点点来,那就是在门头上放一截席篾子。她想,只要门一开,那席篾子就掉地下了。天明,她只要看席篾子就知道这两个货半夜里有行动没。不管谁找谁,我四奶是强烈地希望焕如和我二大爷尽快走到一起的。只要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焕如和我二大爷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我四奶就不踏实。越是不踏实,她越是想要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结果。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焕如在第一次拨开屋门的时候,就发现了那根从门头上飘下来的席篾子。她听着西正窑我四奶钝据拉木板一样的呼噜,差点儿笑出声,心说,你老人真是太鬼精。

每一次到小西房找我二大爷,临明回东正窑时,焕如轻轻地把门往上抬一抬,关上门,就把那根席篾子又放了上去。

我四奶觉得奇了怪了,这两个人莫非真是什么事也没有,那焕如到底是个啥心事?和二娃挑明了没?莫非是二娃不愿意?她又想起了神娘娘给算的那一卦了,说焕如就是她家的媳妇儿,那她还有跑?

要说我四奶鬼多,那真是不假,她终于落实了,焕如和我二大爷是到了一搭搭了。那天她专门把席篾子放到东面的门扇上,临明倒尿盆时,开门发现那席篾子却从西面的门扇上飞了下来。

十三

从此我四奶一颗心跌到肚里了,有我二大爷栓绊着,焕如是没跑了。我四奶看那焕如对我二大爷那是爱见的厉害了,看眉看眼的喜欢,挖饭尽给我二大爷挖稠的。我二大爷爱吃的,在碗里给堆得冒尖尖。有一次吃面,焕如给我二大爷碗底卧两个荷包蛋,吃到最后我二大爷才发现。金锁儿看见我二大爷碗底的鸡蛋,就哭着闹整开了,金锁儿说他妈偏亲他二叔,偏心眼。我二大爷就夹了鸡蛋放到金锁儿碗里。焕如说,你这娃娃不懂事,你二叔受哩,你做啥了?整天吃得饱饱的瞎胡害。

一天我四奶和焕如说:“焕啊,妈给你五个银元。”

焕如说:“我要那做啥?您保管上哇。”

我四奶说:“焕啊,你听妈说,这是传辈数的东西,

你拿着。真金白银,多会儿也是那好东西。”

焕如说:“我不要,您赶紧放起来。”

我四奶说:“焕啊,你听妈说,你也不小了,花无百日红,咱女人们的好日子是数的过来的。趁着还能,你给二娃也生一个。或女儿或小子的,我帮伴着拉扯。”

焕如说:“您不知道说啥了?说着把脸别到了一边。”

我四奶笑着说:“这有个啥了?咱多会也是那一家家,不显山不露水的,金锁儿娃也受不了制。只要你们好好过,咱落不到人后。等金锁儿再大些,咱也盖他一处瓦房院,给金锁儿娶个媳妇儿。”

自那以后,焕如和我二大爷就不避着我四奶了,我四奶也不用再放席篾子了。我四奶每天晚上叫金锁儿和她做伴儿,金锁儿不想和她睡,说我四奶一身老人味,熏得他出不上来气。我四奶就解下裤腰里那个一匝多长的钥匙,捅进那个大洋箱的锁眼儿里,咯嘣、咯嘣转几圈,探身给金锁儿从柜子底下往出掏好吃的。有时候是几块饼干,有时候是几块冰糖、或者几个红枣。只要有好吃的,金锁儿就不嫌我四奶的老人味了。我二大爷和焕如的事情慢慢地村里人也传谝开了了。街门外闲谝打的女人们问金锁儿,金锁儿这会儿和谁睡,金锁儿说我和我奶奶睡。女人们又问,你妈和谁睡?金锁儿看见她们鬼眉溜眼嘁嘁嚓嚓的没安好心,就把平常拾住的那难听话端出来骂开了。金锁儿说:你管毬爷妈和谁睡?你管管你妈和二男人睡哇!金锁儿骂的越难听,那些个女人们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了,金锁儿气不过掬起一掬土往人堆里一扬,然后跑开了。

我四奶恰好从墙背后路过,听这伙女人们圪逗金锁儿,就停下脚步贴墙根听着。对金锁儿的举动,我四奶是满意的,她感到很得劲,她心说到底也是这小子们顶事。叫那没头鬼们嚼毛,等我金锁儿再大些,谁嚼毛把谁那嘴扯了!

那天中午我四奶奖励金锁儿两个红皮煮鸡蛋,我四奶嘱咐金锁儿说:俺娃给奶记着,谁再说你妈长短,给奶拿那石头飞他,打烂头叫他来寻奶来。

锁儿说:奶奶,打死了咋办呀?

四奶笑着说:打死了奶奶顶命。

二大爷说,妈,您不知道给娃教调的些啥?紧管教还管教不过来哩,您还教他发灰!

四奶说,二娃,你还不信,这世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那死鬼老子一辈子仁义,仁义能做个啥?啥苦重紧着他,哪里危险紧着他,还不是把命也搭上了!那么深的取土圪钵,叫人家腾上,活埋了!

二大爷不说话了,我二大爷和我四爷一样,永远说不过我四奶,说不过去就赶紧刹车。

四奶教导完金锁儿,就开始给二大爷上课了,把焕如和二大爷捏合到一起只是她宏图大计的第一步。下一步,无论如何得让焕如给我二大爷生个娃娃。

四奶说,二娃,你得多个心眼儿,可不敢就图红火,咋不咋得让焕如给你生个娃娃。男女人之间,娃娃是个拴绊。再说了,焕如有了金锁儿,你有啥?那侄子和儿子能比吗?到底也隔着一层!我四奶是个遣词造句的高手,对于二大爷和焕如的关系,她巧妙地给取了个新叫法,不叫两口子,不叫老婆汉子,而是叫做“男女人”!

二大爷说,妈您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哇。

四奶还想说什么,二大爷就捩转身走出去了。四奶望着二大爷的背影,倚着门框长长地打了一个“嗨”声。

十四

焕如到底也没给我二大爷生下个一男半女。头几年焕如怕有了儿子不亲侄子,后几年焕如岁数也确实不小了。至于焕如是怎么节制的,据说是焕如的主腰子里常年缝着一包麝香,正好对着小肚子。麝香寒气大,不利于受孕。或许也有我二大爷的因素,谁知道呢?反正二大爷一辈子没有自己的骨血,四奶眼看焕如生不下,就开始四处物色给二大爷抱养一个孩子。那时候孩子不值钱,尤其是女孩子。有那追着生儿子的人家,生了女孩子就扔到野地里去了,狼吃狗啃冻死饿死没人管。要是有人碰见拾回来养着,那这孩子就是走了天大的运气了。

秀儿就是二大爷拾回来的。那年夏天,二大爷割草,隐约听见有娃娃的哭声,就停下了镰刀,站起身来屏住气仄着耳朵听,那哭声很微弱,哑声哑气的,显然是哭不动了。二大爷顺着哭声,在一个地埂下发现一个捆扎着的花布包裹。包裹里的小孩已经哭得小脸发紫了,二大爷揭开那块烂花布,那孩子就不哭了。二大爷心说,这娃不知道啥时候就被扔出来了,谁家大人咋那么狠心?二大爷端详着这娃娃的小胳膊小腿,被屎尿淹得红孜孜的,小小的头上覆着一层细细软软的胎毛毛。二大爷不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来,四下里张望,希望看到个谁,但大野地里除了正在拔节的庄禾,绿海漫漫,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在犹豫的工夫,这娃娃就又哭开了,嘴张得很大,舌头一颤一颤的,一声比一声哭得凄惨。二大爷说:你这娃娃,还讹上我了?那孩子居然不哭了。紧接住又说:你个小人芽芽,我抱回去给你吃啥喝啥?最终,二大爷是被这孩子的哭声给闹住了,到底也没忍心丢下这孩子不管,而是把割了一前晌山大的一堆草丢到了地里。他很小心地把那个包裹平展展地端了回去,一路上都是那么伸着胳膊,弯都没敢弯一下。

虽说四奶已经放出话要给我二大爷门下抱个顶门垫户的娃娃,但那话是说给焕如听的。当真给抱回个小猫一样的肉团团来,一点准备也没有,她老人家还是大吃了一惊。

二大爷说,我后晌就出去问打看谁要哩。我要不抱回来,这个娃娃没活头……大野地里晒上一晌午,准定活不出来……

四奶说,已然抱回来了,我先给娃洗洗,换块干净布包着。我四奶边洗边叹气:可怜的那娃娃啊,狠心的当家人,娃那小命命哎!洗干净后,四奶又给这个娃娃泡了一碗甜草苗水。在筷子头上绑一圪嘟新棉花,蘸着甜草苗水往孩子嘴里挤。这孩子逮住这个棉花圪嘟没命地吸。吸饱了水,就睡着了。

炕上忽然多了个娃娃,首先是焕如不高兴了,嘴上没说啥,脸却是拉长了。焕如一拉下脸来,谁都没话了。金锁儿那时也十二三了,金锁儿说,二叔,咱家不要这个臭板女儿,说话间把一碗饭也推倒了,加了山药圪棒儿白菜叶子的豆面拌汤连稠带稀漫下一炕席。四奶说:“你个挨刀娃娃灰的!”紧惯慢惯,惯成个判官了,越来越没情由了。焕如借题发挥,提起个笤帚圪嘟就是个打金锁儿。那金锁儿从小有我四奶苫护着,他妈一张罗着打他,就杀猪似的尖拽拽地嚎开了。二大爷从焕如手里夺下笤帚扔到了一边。焕如恨掣掣地一撩门帘回了自己住的东正窑。

那几天,焕如就不理我二大爷了。二大爷出去给拾回来的娃娃找人家,四奶就抱着娃娃讨告着正在喂奶的女人们,给娃娃叼夺得吃两口。恰恰我妈刚刚生了我,四奶就抱着娃娃来我家蹭奶。蹭的回数多了,我奶奶就发话了。我奶奶说:老四家,不是我小气,男娃们奶肚儿大,俺娃也不够吃。再说了,这也不是个长久办法。我是我爷爷这一门上的长孙,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十亩地里的一苗谷子,是个十足的稀罕罕,缺货货,我的口粮是不允许别人分享的。

四奶听出了我奶奶的牙音,就不再抱着娃娃蹭奶了。街上有奶的女人们看见我四奶过来,要不捩转身走了,要不就赶紧把自己的娃娃拉过来,不管吃不吃,撩起衣襟就把娃娃按到了奶头上。

二大爷打问了一圈儿也没人要这个娃娃,他甚至都到外村问过了,也没给娃娃问下个主儿。我四奶抱着这个娃娃讨奶吃,抱着抱着就放不下了。四奶最不缺的就是主意,四奶主意捉成铁钵钵儿了,四奶心说:这个娃娃我养定了,就给二娃养着!

焕如那几天始终没个好头脸,二大爷也不去招惹她。晚上,二大爷踅摸着亲近焕如,焕如脸朝墙给我二大爷个脊背,任二大爷咋扳都不往过翻身。二大爷说:我也不想要,可是给不出去呀!咱要没看见,狼吃狗啃也与咱能没相干。咱不是看见了嘛,看见不管就是见死不救。救下了不管,再扔出去,那娃要是那啥了,咱就是杀人凶手。

焕如用盖窝埋着头,始终不吭声。二大爷就从焕如压着的盖窝边边往进探手。二大爷说,你五黄六月捂蛆哩啊还是孵小鸡哩?我看看孵出个草鸡还公鸡?二大爷一边逗焕如一边往里探,二大爷手往哪探,焕如就往哪按。二大爷故意声东击西,焕如半推半就,最终盖窝的缺口被打开了,二爷就钻了进去。二大爷正当年的后生,焕如也是如狼似虎的年岁,那焕如和二大爷做那啥本身就是老牛吃嫩草,在那方面儿,焕如把我二大爷爱见的死去活来。不论多大的事情,没有一场欢畅淋漓的那啥摆不平的。焕如是把二大爷当个宝似的,越是珍爱,越是攥心攥胆的,小队出工,哪个女人和我二大爷多说一句话,她心里不舒服老半天,谁和二大爷开个玩笑她也放在了心上。二大爷手巧,女人们做营生的作仗不顺手了叫二大爷给调理一下,她也不放心。本家妯娌海桃子老叫二大爷给磨剪子,焕如就对海桃说:她婶子,男人们磨剪子费女人哩,你以后不要让俺他二叔磨剪子了。那海桃也不是善茬,没好气地说:二娃费女人与你有毬个啥相干?寡(刮)得你蛋疼!焕如越是霸着二大爷,那女人们越是加了劲儿撩涮我二大爷。二大爷在村里男人女人堆里混出来了,戳光磨明了,也不是当年那个人们一说那啥就脸红的腼腆书生了。只要有谁起个头,二大爷就圪羚吃茭穗子顺杆杆上。二大爷和人们说说笑笑的,焕如却老是拉着个脸,那脸阴森森冷冰冰的快赶上四奶黑了。

十五

不管焕如高兴不高兴,四奶是把这个娃娃留下了。四奶对二大爷说:“二娃,这女儿既然叫你碰上了,那就是你和她有缘分,就是子孙奶奶给咱家送来的娃娃。既然抱回来了,咱就不能把娃再扔出去,大小也是个命哩!拉扯大了也是个亲的,娃就认在你名下。从今儿起,你有女儿了,你就是他大大。”

十二天小满月的时候,四奶给这孩子洗了洗,穿上了一身新的花布小衣裳,眉心还点了一个红点点。二大爷抱着那娃娃,娃娃小眼睛黑溜溜的好像在瞅端人,小嘴一张一合的,“嗷啊……哦啊……”我二大爷说话,二大爷就亲得不想往下放。四奶说:“看那个小人人精的,鬼大的!咋就那么个惹亲呀?”四奶和二大爷说,得给娃起个名字了,不能老是叫小女女和娃娃了。二大爷就给取了个秀儿。

见二大爷和四奶把秀儿喜欢的,焕如心里就不痛快得很。焕如不高兴是不高兴,但她说不出个啥。不吃她的不喝她的,她能说个啥?再说了,和二大爷这几年过着,连根人毛也没给生出来,自己也底儿虚哩!焕如不和四奶上话,他就给二大爷吹枕头风。一做完那啥,焕如就扎到二大爷怀里说:二娃,你娃娃也有了,哪天要是再领个女人回来,我就得给你腾地方呀!二大爷说,你不知道一天天思谋些啥?谁不知道咱两过着。那几年还没问下个人,这会儿谁寻哩?

焕如说:“二娃,你这是后悔了哇?”

二大爷说:“我有个啥后悔的!”

焕如说:“你后悔了,你嫌我老了。”

二大爷说:“谁不是过一年长一岁,谁不是一年比一年老?

焕如说:“我本来就比你岁数大,女人本身就比男人老的快,你迟早也是个再娶。”

二大爷一把揽过焕如说:“你这没做的尽瞎盘算,迟早是个多会儿?早还没娶,迟都迟了拿啥娶?…娶谁?”

焕如说:“反正我今儿告给你,你要是张罗的娶女人,我就给你挂到堂前门头上。我也反复思谋了,我不能没有你。这么多年了,要不是你,我也早走了。”

头几年,二大爷和焕如之间挺好的,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举办什么仪式,但各自心里都明白,一个锅里搅勺头,就那回事情。自从抱回秀儿,焕如就生了另外的心,这女人一旦心里不踏实了就要翻过来倒过去的思谋,思谋来思谋去,还都是顺着一个方向,能把假的想成真的,能把虚的想成实的。焕如的车轱辘话在二大爷耳朵底下念叨的多了,二大爷听着除了泼烦,也开始思谋上了,越思谋越觉得他和焕如这事情终究也是个闹不好。

秀儿是越来越招人喜欢了,二大爷受回来,只要一看见秀儿就不乏了。六七个月的时候,秀儿趴在炕上,一看见我二大爷进门就呵儿呵儿地笑。二大爷一拍手,她就上了发条一样“嗖嗖嗖”地往过爬。再大些,小嘴甜的,大大,大大地叫着,叫的二大爷心里美的。干活儿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二大爷在西正窑四奶这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只偶尔到焕如住的东正窑打个照面儿。

焕如想,既然拴不住心了那就一定得拴住人,要是连人都拴不住了,最后还得实际点,那就是闹住钱。

想明白了的焕如对二大爷是格外的殷勤周到,她甚至开始抱秀儿了。二大爷知道,这是焕如在拴绊他。以前稀里糊涂地和焕如过着,在自己青春最旺盛的年岁,焕如以自己成熟女人的火热让二大爷沉醉、满足,一步一步,水到渠成。或者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苟且度日。四奶、金锁儿、焕如、二大爷,该在的人都在。对四奶来说,孙子还是孙子,媳妇还是媳妇。对焕如来说,先嫁哥哥,后傍小叔子,四奶手里的东西迟早也是她的。二大爷白天有热汤热饭吃,黑夜有女人暖盖窝筒子,洗洗涮涮,穿穿戴戴有老妈和焕如经管着,好像也没比谁少下啥,从来没去想过要打破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倒是焕如忽冷忽热的变化让二大爷也开始质疑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了。

十六

二大爷常常架着秀儿绕村转,那时候也没个啥稀罕吃的,村里代销店里卖纸包的糖蛋蛋,一分钱一个,二大爷给秀儿买糖,一买就是五毛钱的。海桃一碰见我二大爷就说:“二哥,你看你把秀儿亲的,要是亲生的更亲。你叫那老X板拴住,啥也误了。”海桃的意思就要我二大爷赶紧张罗娶女人,再不要和焕如圪搅了。有一回,海桃甚至张罗着要给二大爷说媒。

海桃说:二哥,你就没见过个女人,焕如比你大下十来岁,你就和她圪且(苟且)呀?

海桃好开玩笑,老也圪逗小也圪逗,嘴又疯,张嘴就是男人女人肚脐眼以下的那点事儿。别看二大爷平常和海桃说话开玩笑也不讲究个大伯子小婶子的,但海桃一旦正经说话,二大爷却泛不上话了。

海桃说:“我四大娘也不知道咋想的,老糊涂了,那几年就不说张罗的给你娶媳妇儿!你年轻,省不得四六颠倒,她老也省不得。那焕如别看表面上闷葫芦,心眼多了。”

海桃是个直性子,她点拨二大爷也算是打个路见不平。再说了,因为叫二大爷帮忙被焕如呛了几回,海桃看焕如是越看越不进眼了。她甚至嫉妒焕如屁股尖嗖嗖。裤裆空拉拉,凭啥能把那么好个马二娃栓得死死的?农业社一起做营生,瞟眼看一眼焕如,嘴扭的紧紧,脸素不拉几,从来都装得一本正经的,还端着点架子,看那架势不值八百也值一千。海桃看不惯焕如那股素娘娘的做派,焕如就在心里骂。

有一回秋后,女人们在大队院削萝卜。那年后秋雨水足,萝卜、蔓菁长得又大又水灵。女人们一边削一边说说笑笑。有个女人举着一个毛胡拉茬的萝卜故意圪逗海桃,想要海桃给放铜。

说:“海桃你说这萝卜长得像啥?”

海桃接过那个萝卜,横竖一比划,说:“长不过一拃,粗不过一把,你一到黑夜就要死要活想耍的东西,还问我!”

女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的,说这个海桃真是个灰猴,那灰嘴头就能瞎说。

那个逗海桃的女人说:“你个死海桃,我老汉的长短粗细你咋知道的?你见过还是用过?”

海桃说:“那还用见了?差不多,差不多,都差不多!再说了,看你那小家哇气的样儿,用用哇怕啥了,能磨短啊能磨细?”

“愣的,如果那都一样了,男人女人还打伙计了?”

“那也有个配套不配套,合适不合适哩。”

“那就好比吃饭哩,管保是花花调搭开才有滋味哩。”

“看这些一脑筋货,一辈就见过自己家里老汉那死蔫儿萝卜,才在这里聒嘴呀!”

“海桃管保是见得多了,要不咋知道个长不过一拃,粗不过一把?”

海桃向来开玩笑没深浅,说自己见得多了,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圪溜把弯的啥也见过了。说着从那堆萝卜里往出拿,拿一个说这是谁谁谁的。拿一个说这是谁谁谁的,正好二大爷过来装削好萝卜,海桃说着扔一个萝卜到我二大爷脚边,说,“给,二哥,这是你的!”女人们“哗”一下笑成一团。二大爷不知道他们说啥,但一看这阵仗,心里也大致明白了七八分。

不管人们怎么说笑,焕如是一本正经地只管“嚓嚓”地削萝卜,而且是越削越快。脸面前那萝卜你压我我摞你,堆起了一座小山。

队长说:“这伙臭板子,挨疙瘩货们,不做营生嚼哩,看人家焕如,削下多少了,再看看你们。再以后,出门前把那嘴洗涮洗涮!”

海桃说:“队长你别骂了,我叫你猜个谜语吧。”海桃就又把那个谜语说了一遍。

队长说:“海桃我看你不光瞎说,你就不是个好东西,漏开空儿我看你啥也做出来哩!”

海桃一边瞅着换如,一边挤眉弄眼得说:“队长,偷吃的狗不叫唤,那叫唤的她就不偷吃!”

自从和二大爷过上,焕如的话就少了。尤其是在男人女人的事情上,更是不接言,顶多是抿嘴笑一面。

听见海桃这句话,焕如削萝卜的手停住了。

队长也是海桃的本家小叔子,叔嫂之间开玩笑更是没边没沿,在人们的哄笑声中,海桃疯得有点刹不住车了。

海桃挎住队长的胳膊说:“还用漏啥空了,你要想了,嫂子随时有空儿。”

“你们俩一看就般配哩,海桃不削萝卜哇,快给队长量尺寸去哇!”

海桃说,“闹对了,闹对了,这就闹对了,小叔跨嫂嫂那是正经茬口,小叔跨嫂嫂赛如吃饺饺。”

人们笑得更欢了,都起哄让海桃和队长量尺寸,试深浅,没防备焕如从一堆萝卜后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拾起一个胳膊粗细的大萝卜就冲海桃扔了过来。

海桃妙妙地被萝卜击中了,头“嗡”地一下,就晕倒了。女人们也都被焕如的举动给怔住了。反应过来,赶紧往起扶海桃,有的说赶紧掐住人中,有的说还是嘴对嘴引气哇。一时间,倒腾萝卜的男人们、削萝卜的女人们都围着海桃,大呼小叫。

一番折腾,海桃“咯儿”一下换上了气。紧接着,海桃就挣脱人们按着的手,正直朝焕如旋风般地扑了过来。

十七

海桃被焕如打了一萝卜,脸上散出一大片黑青,把个脸都几乎苫满了。海桃把焕如的脸也抠了好几个很深的血道子。海桃脸上的黑青最终散了,焕如脸上的疤是褪了好几年还有隐隐约约的白。每次照镜子,焕如都在心里往死咒海桃。每咒一次,焕如的心里对海桃的仇恨就更深一层。她甚至把二大爷对她的冷淡都归咎到了这个该死的海桃身上。一起做营生,海桃依旧和人们大呼小叫有说有笑,海桃的每一声笑都深深地刺激着焕如。海桃心大,打完这一架,除了和焕如不说话外,和四奶二大爷都还照常相处,时不时借个饸饹床子啥的。刀子剪子钝了,趴在墙头上吆喝“二哥,你啥时候得空了,给我磨磨。”

有一次,海桃叫我二大爷给磨剪子,我二大爷应声就要出去,焕如就骂开了。焕如骂人声音不大,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比平常说话还慢,但是每一个字都带着咬劲儿。那天,焕如拦住我二大爷死活不让走。

我二大爷气得一下子脸涨成了猪肝,听见焕如说话连一点把门的也没有,也不想和她理论了,一抬胳膊,一把把焕如甩到了炕脚地。焕如不顾疼痛,扑起来拽住我二大爷的裤腿不让走。我二大爷扳住门框往出拔腿,焕如屏住气不吭声,死抱着不放。我二大爷到底劲儿大,几下就挣脱了。

二大爷出了家门也并没有去给海桃磨刀磨剪子,而是一个人到了沟底的河边坐着,他是想清静清静了。河水哗哗哗流淌着,游动的小鱼,碎碎的小石子历历在目,以前乌玉音和他就常常坐在河边看鱼看蝌蚪。要是当年娶了乌玉音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呢?想想这几年过得真是窝囊到底了,焕如也不知道是咋了,老是寻不是,闹得他连一点兴致也没了。有时候受得乏乏的,做不成个啥,焕如就怀疑他“抛米撒面”外头有人了。有时候刚刚培植得抬起点头,焕如一番唠叨,就又软趴趴地塌秧了。二大爷其实是想要和焕如过一辈子的,这个女人和他们孤儿寡母一起守待了小二十年。不管咋说,感情是有的。但焕如这几年实在是有些过分了。二大爷一个人在野地里坐到天黑才挪着往村里走,一进村就听见本家的一个大爷说:“二娃,戳下拐了,你嫂上吊了。”

焕如原本是想要吓唬吓唬我二大爷,她拴好绳子,套在脖子上,单等我二大爷或者我四奶走到当院才往翻蹬脚底下那个凳子的。火候没把握好,比划的中间,凳子就倒了。

我四奶回来,焕如已经硬了。

那时候金锁儿已经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了,焕如眼看熬盼得当婆婆呀,却因为和我二大爷置气把自己葬送了。

金锁儿也因为他妈的死和二大爷度下了仇,金锁儿变着法儿从我二大爷这儿掏腾。耍钱输了就从家里挖粮食。二大爷喂一年的大猪,到年底就被要饥荒的赶走了。二大爷是很亲金锁儿的,从小背着抱着,肩膀上架着,说不亲那是假的。不管金锁儿咋对待二大爷,二大爷作为长辈是一定要先给金锁儿过下初一的,至于金锁儿能不能理解我二大爷这一片苦心,能不能给二大爷过个十五,二大爷压根儿连想也没想。

十八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二大爷放泼受了几年,给金锁儿盖了一处新房院,娶过了媳妇儿。金锁儿一家住新房,二大爷和秀儿还住在旧院里。

那年下了四十来天的连阴雨,人们都管那年的雨叫“传窑雨”。村里的土窑都塌了,坐在家里,耳朵底下尽是“忽通,忽通”塌窑塌墙的声音。紧苫慢苫,二大爷的窑顶也洇了下来。秀儿站在锅台上,抬手按窑帮上的泥皮,一摁一个坑。秀儿说:“爹,咋呀,咱这窑不敢住了。”二大爷坐在窗根底抽烟,一根接一根,二大爷苦笑着,对秀儿说:“俺娃不怕,只要人住着就有一股气顶着,这窑就塌不了!”说话间,簸箕大一片泥皮掉了下来,“夸嚓”一下摔在了当地。

秀儿说:“爹,这窑说啥也不能住了,你去和我哥说说,咱爷俩去他们新房住一段时间。”

二大爷不说话,只是个抽烟,其实二大爷和金锁儿两口子张口了,金锁儿媳妇儿没说话,金锁儿一口回绝了。

泥皮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秀儿拉着二大爷,就是个往院跑。雨地里,爷儿俩披着一块塑料布站在当院,屋子里泥皮“噼里啪啦”掉得更欢了!

二大爷说:“还是俺娃精,顶不住了,窑是说啥也不能住了,再住就是个往住捂。”

苫小房的海桃看见我二大爷和秀儿在当院站着,急忙说:“二哥,你们爷儿俩淋蘑菇了。”

秀儿说:“婶儿,窑塌呀,不敢住了。”

窑洞里的泥皮不往下掉了,秀儿想闪住进家往出拿些日用的锅碗瓢盆,没想到,那窑迟不塌早不塌,单等秀儿进去了,呼隆嗵——嘡!一下子就塌下来了。

二大爷一下子躺倒了,闭着眼睛不吃不喝一动不动,二大爷也不想活了。

正好邻村前几天有个后生得病死了,金锁儿两口子主张着把秀儿配给了那后生。给秀儿洗涮、穿衣服的是我妈和我的几婶娘,我妈说:“娃脸黄黄的,就像睡着了。”

那年是闰八月,后八月十五我回家才知道秀儿没了。我在二大爷的烂大院里哭得换不上气来。我妈说:“俺娃不哭哇,哭也哭不活了。秀儿也寻好了(找下好女婿的意思),也是按活人娶得。里里外外红妆新衣裳。”之后的好多年,我每每梦见秀儿,她都是穿的一身红衣裳,脸黄黄的,眼里满满的泪。

秀儿没了,窑塌了,二大爷就住到了海桃他们家的南房。海桃人热心,眼见的我二大爷连活的心肠都没了,温声软语地解劝我二大爷,热汤热饭地接济二大爷。可以这么说,秀儿走后,二大爷是在海桃的安慰下活过来的。

后来,海桃的男人满仓叔在工地上打成了残废,下半身就成了摆设。海桃男人就是那个长得尖嘴猴腮像个汉奸的满仓。伙种葫芦伴种瓜,二大爷就帮伴海桃过起了日子。两锅饭吃成一锅了,两铺炕烧成一铺了,海桃也就不用隔墙喊二大爷磨刀磨剪子了。

二大爷的后半段是和海桃一家过着,他帮衬着海桃给海桃和满仓的两个儿子都娶过了媳妇儿,海桃进城看孙子,他帮海桃照看海桃的老汉他的本家兄弟满仓。海桃回来,海桃睡中间,他们俩一面一个,睡的睡的,海桃就进了我二大爷的盖窝筒。我二大爷一辈没娶过女人,一辈没缺住女人。别看海桃快五十的人了,浑身绵乎乎滑溜溜的,我二大爷在海桃的带动下总是很勇猛。有时候,满仓被我二大爷和海桃的折腾弄醒来,他翻个身继续睡他的。他说:你们咋就好做个那!哪顶住软筋软筋吃一疙瘩烩豆腐?

后来海桃的儿子们把满仓也接进城了,海桃隔一段时间回一趟村,回来住个三两天,给我二大爷洗洗涮涮,蒸些馒头,做些干粮,当然还要在那方面犒劳一下二大爷。二大爷把海桃当自己的女人,他眼巴巴地盼着海桃回来,他像很多留守男人一样等着每月一度的团聚。海桃回村和二大爷住上几天,回城的时候,二大爷把卖下猪羊的钱,粜了粮食的钱给海桃拿上,海桃嘴上说不拿了不拿了最后还是拿上了。二大爷心里暖乎乎的,他是把海桃当自己的女人看的。二大爷认为男人的钱本来是要女人管着的,海桃管着他的钱,那海桃就是他的女人了。头几年海桃是一个月回一趟村。海桃一回来,老光棍三老汉就酸嗒我二大爷。三老汉说:“二娃,你迟早得死在海桃肚皮上!”我二大爷那个时候已经有了气短的毛病,但二大爷不怕死,咋死不是个死?能死在海桃肚皮上说明自己这辈子是好活死的,也值了。

又过了几年,海桃是换季的时候回一趟,再后来就是夏天回一趟,年底回一趟,回来也不过夜。海桃住惯了楼房就住不惯平房了。那时候,二大爷已经老了,一年也刨闹不下几个钱了。海桃和他做那个啥也越来越敷衍潦草了。

二大爷是二零二零年春天死的,医院,一个人在家扛着。他的死讯是三老汉发布的。

在他死前的十来天就不出门了,三老汉每天往二大爷窗子上扬一把黄土。三老汉一扬黄土,我二大爷就骂,起初骂的很响亮。渐渐地,二大爷就骂不动了,声音越来越微弱了。直到有一天,三老汉扬了好几把黄土,二大爷也没有发出一丝丝声音,三老汉就推断我二大爷是死了。

三老汉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二大爷没了。我给金锁儿打电话,金锁儿说自己病着就不回来了,让我做主看着办。一个做丧事一条龙的哥们儿承揽了二大爷的丧事,我对那哥们说,给老汉把那墓碹得宽宽大大的,活着没住过个好家,死了再不能受憋屈了。

马家近门儿派个代表打个照面就走了。从前至后,我成了唯一的孝子。人生一辈子,生和死是两件大事。我嘱咐鼓乐班子,甩开了吹打,在告别阳世回老家的路上,我要给我二大爷制造一些动静。我想让他走得尽量隆重些,体面些。

我二大爷出殡前一天,那三只猫也死了。

我把它们埋在我二大爷的坟脚底,它们是我二大爷的焕如、乌玉音和海桃子,在另一个世界,我希望它们能陪伴着我二大爷。

正月里我们村村委会组织户籍人口回村开了一次会。由于前几年的私挖乱采,我们村已经成了采空区。土地经营权不变,所有宅院,不论地面建筑是否存在,按照统一标准进行补偿。金锁儿和他的儿子胜利出现了,金锁儿已经病得不轻,二大爷的那处烂大院也归到了金锁儿他们名下。

村委会院子里人山人海,马家河的人们都回来了。有些人,走的时候还是硬朗朗的中年人,这时已经拄上拐棍了;猴娃娃们都长大了,洋气了,不说大人名字,打上八架也不知道是一个祖先了。

胜利的脸上浮现出了几经掩饰的笑意,将一个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使劲拧了好几下。

回来的路上,正是傍晚时分,夕阳如血,马家河在残阳映衬下,如缎子般耀眼,女人如河,我四奶、焕如、海桃,不就是盘在我二大爷心头的三条河?他一辈子没有绕过去。在这三条河的牵绊下,他又何尝趟出过马家河半步?他原本是有机会去窥探外面这个花花绿绿世界的。

我又反复琢磨,我二大爷也算有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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